在我们丰富的汉语中,关于狗的词语并不少。但仔细揣摩,又不难发现,这些关于狗的词语蕴含褒义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是以狗喻人的贬义词:狗眼看人低、狗咬吕洞宾、狗屁不通、肉包子打狗、鸡零狗碎、狗急跳墙、狗屎堆、哈巴狗儿、落水狗、狐朋狗友、狗崽子、狗腿子、鸡鸣狗盗、狗苟蝇营、狗模狗样、狗头军师、狗尾续貂、狗皮膏药、狗东西、狗血喷头、狗改不掉吃屎、狗仗人势、猪狗不如、狗胆包天、狗拉耗子多管闲事,还有鸡犬不宁、犬马之劳、丧家之犬、犬儒哲学,等等,似乎还可以列出很多。
从语言学的角度看,一个民族的语言往往包含着这个民族的历史、审美、价值观念等诸多的文化密码。语言是文化的有形外壳,而文化则离不开语言的表达形式。我相信,如果有足够的分析,透过一个民族的语言,足可以深入地洞察这个民族的文化、习俗、性格、心理,看透这个民族的灵魂。自然,每一种语言在其漫长的历史中,除了语言本身的进步与发展变化外,无不与其它语言、文化之间有着各种交融、吸纳,文化历史、生活方式的变迁,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在语言上留下痕迹。语言总是承载着本民族的集体记忆。
我不知道狗这个词在其他语言中是否也像在汉语中一样充满深刻的隐喻。它今天在汉语中的隐喻与它挥之不去的贬义色彩,是否反映出狗这个家畜在漫长的社会历程中受尽屈辱的历史?或者至少可以说,在我们汉语草创的时期,狗是处于阴暗、卑微地位的?
试想,和世界上其他所有文明一样,当华夏文明还处在漫长的畜牧业时期,人们驯化从野外抓获的动物,其中较早驯化成功的除牛、马等之外,狗也算是其中之一吧。那时,我们的祖先习惯于赶着牛羊在大地上行走觅食、繁衍生息。与牛、羊、马等家畜一样,进入远古人们生活中的狗,也同样很早就进入了我们的语言。也有些关于狗的语言虽是在汉语的演变过程中加入的,但叫人不得不认可的是,既使后来加入到语言中的狗的成份,也无不例外地打上贬义的印记。即便后来狗赫然成了中华十二生肖中的一员,但它在人们语言中的卑微地位,并没有丝毫改变。与狗一同被驯化而进入家庭的动物,除了我们今天知道的猪、牛、羊、马、猫、兔、鸡六畜之外,或许还有很多,从那些远古典册所记载,甚至或许还有人们今天所不敢相信的虎、豹、狮、犀牛等。当牛被称为忍辱负重的化身,羊成为善与美的词源,马也被人引为知已,并在战场上将生命相托付时,狗,为什么偏偏只有狗受到如此不公正的诋毁呢?狗,它在家庭生活中真的像我们词语中的狗一样时时弓起它可怜的身子吗?
非也。其实自从狗被驯化进入家庭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任何一种家畜比它与主人更加亲近过。试想,在农牧社会,人们已经从山岩洞里走出来,在辽阔的草原上搭起了茅篷,在茂密的森林中支起木屋。人们赶着驯服了的成群牛、羊、马、猪等,逐水草而生。狗,这个人们不可多得的帮手,忠诚,通人性,勇敢无畏。它追逐那些走得太远的马匹,驱赶落在后面的羊群,搏击前来侵袭的豺狼。
在六畜中,狗是以当权者的身份出现的。但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当权者,它无法摆脱自己是畜牲的本质与地位。它位于人与畜生这个等级序列的中间,可谓在夹缝中生存。在人看来,它不过是一只畜牲,可在畜牲看来,它却又像当权者一样,处处在六畜之上,出尽风头。这就是狗的尴尬处境与角色。因为这身份,狗注定日后只能在扭曲中存在。如果说狗也有“狗格”,那么狗格一定是扭曲的。这就是狗的悲剧性角色的根源。
它履职尽责,做好看门狗,对着来者狂吠两声,人家说它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势;它不为贿赂所动,大义灭亲,人家说它狗咬吕洞宾、狗咬狗;它见事就做,乐于助人,人家又说它狗拉耗子多管闲事、狗腿子;它与世无争,无为而治,人家又说它狗苟蝇营;它广交五湖四海友,人家又说它狐朋狗友、狐群狗党;它没脾气,率性而为,人家说它狗屎堆;它多摇几下尾巴,强装着一幅笑脸,人家说它哈巴狗——一边是人眼中的畜生,一边是畜生眼中的异类。夹缝中的狗只留下一条路,夹着尾巴做狗:对人,它点头哈腰,摇头摆尾,忠诚地听从一切指挥;对畜生,又俨然一位放牧者,只要人一声吆喝,它又觉得自己已不是畜生了,它充当六畜的管理者,拉大旗做虎皮,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时至今日,牛背上几千年的枷锁还没扔掉,马身上的鞍辔还在背上,羊已咩咩地回到大草原,猪还在忙着长肉的本行,只有猫和狗已先行一步,成了人们怀中的宠物,享受猪马们不敢想像的优裕生活。它已经不是我们汉语中那条可怜的狗了,走在路上,有主人牵着,它就以主人的眼光在打量着你;在人们役使它时,它也早在役使人,要人做了狗食、狗罐头。这怕连狗自己也不曾想到吧?
在这里我无意为狗正名,更不想要求人们把所有关于狗的贬义词的感情色彩一律调过来——那只会损害我们汉语的丰富性。但我们要明白的是,虽然今天还有一些流落他乡、朝不保夕的狗,但作为一个群体,它们已蜷缩到了太太小姐、达官新贵们的地毯上、名车里、豪宅下,打着饱嗝,混得相当不错,没事偷着乐了。今天做一只狗,比做任何一只家畜都不知要幸福多少倍了。
世事就是这样无端变化着,一些价值总在颠覆,一些判断总在错位,谁也说不清世道什么时候会再颠过来。
狗道如此,世道何尝不如此呢?
(200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