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天而降,或淅淅沥沥,如诉如泣;或潇潇洒洒,如歌如喟。
雨,她从来不仅仅是水的一种形式。她是有灵魂的,不仅是可看之物,也是可听之物;不仅可赏之,可伤之,也可寄之,可语之;不仅可赞之,可咒之,也可想之,可思之,可歌之,可叹之,甚至,可淋之,可唤之。
雨,飘飘下来了,它从来不仅仅降落在大地,更是降落在人的心里。
听,那雨,那为雨所苦的声声叹息!
一
有多少愁思,就有多少愁雨,整个宋词都被雨水、被愁思浸染。雨是潜藏在宋词中的愁思。抓一把宋词,轻轻一拧,就要拧出长长的雨水,扯出长长的哀愁。
宋人苦雨,尽在一个愁字,他们将千般愁思,化成一场场凄凄的细雨,拉成一行行长长的平仄,轻轻地,悄悄地,从历史的深处垂下。
在宋词中,我们总是听到一声声被浸湿了的叹息,看到不停地往下滴落的雨水。绵长而又绵长的雨水,宛如游丝,恰是愁思,从词人的心中吐出,哽咽着,越拉越长,纤纤然,清澈寒冷地滴落。
高楼留饮,风雨作伴,雨尽是绵绵惜别之愁。“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闺人思远,王孙不归,只好是,“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故人已去,留待余生与夜雨共度,听潇潇雨声:“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还有那“薄衾孤枕,梦回人静,彻晓潇潇雨”。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雨拉长了词人的夜,揉碎了词人的心。帷幕之下,珠帘之内,词人与夜雨共悲戚。春去春来,离愁别绪像那发酵的酒,总在最深处冒出。思念有多长,夜就有多长;夜有多长,愁雨就有多长:“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垂泪”,“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滴到天明的,那不是雨,是愁,是离人泪。
风雨有情,向来能解人生境况。雨落大地,打湿的从来都是一颗颗纤细的心。不同的心就会听见不同的雨,相同的雨却会敲打着不同的心。“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谁能任雨滴天明?看似无情处,实仍至情时,情不在一己之心,融在天地之间,时间之流。
时序季候流转,人生境况常易,雨也就有不同的雨。昼雨,夜雨,黄昏雨;愁雨,怨雨,别时雨,是一样的雨,别样的情;梧桐雨,芭蕉雨,梨花雨;南窗雨,西山雨,阶前雨,是别样的雨,一样的情。
冬去寒往,风雨催春,又愁杀惜春人。“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射,明年花射,白了人头”。“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眠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春不会留住,时间不会留住,人也不会留住。时间如流,淘尽沧桑烟云。但情在,愁在,宋词也在。那声声隔窗的雨声,穿越历史时空,今天依然敲打在我们的心里,缠绵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二
女人也苦雨。
她们是天生的尤物,是水做的骨肉,洁净,透明,几近乎纯粹。因为纯粹,也从来容不得半点儿杂质,留不下半儿点儿污垢。若有不中意处,或嗔,或责,或闹,或野,竟不会顾及其余。对男人如此,对世界又何不如此?
可雨哪里会懂得女人呢?黄梅时节,江南夏雨滴滴嗒嗒,从黑夜滴到天明,又从天明滴到黑夜,细细碎碎,碎碎细细,好像老天对大地有倾诉不完的蜜语。一天,两天,女人还不以为然,甚或以雨为趣:站在葡萄架下听雨的声声脆响,走在水塘边看雨的点点圆晕。这雨泛起了女人的幻想:一段温馨的恋情,一段熟悉的旋律,一个藏匿在心扉的微笑,一个远去的倩影——
然而还是雨,下得淋漓,下得滂沱,下得直率,下得落拓,冲刷着女人心里的堤防。一天天,终于挡不住,她的心里涨起来了,翻起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咀嚼着,一遍又一遍,甜蜜的,忧伤的,浪漫的,反反复复。女人生性好幻想,在回味中,在咀嚼中,种种假设来了,一些事情的原貌渐渐淡下去,模糊不清,而一些幻想却好像真切地发生过一样清晰。心渐渐轻起来,浮起来,飘起来,有点沉醉,有点忧伤,也有点烦恼。
雨还在下,已不是三天四天,而是一个月二个月了。该咀嚼的也嚼够了。这才发现生活已在雨中变得单调了:好长时间没有逛那花花花绿绿的街了,好长时间没有叽叽喳喳家长里短了,好长时间没有穿那身漂亮的裙子了——细碎的雨是不是太长了点?烦乱、烦躁、烦闷,每一滴雨都滴在心里,一下一下的,心里麻麻的,心里揪得紧紧的。
女人恼雨,恼它太长久。淅淅沥沥不见个出头,女人怎能耐得住性子呢?本来想撑一把艳丽的花伞,在雨中招摇而过,吸引许多目光。可是水珠儿溅在脸上、身上,衣服上,手臂上,粘粘乎,糊了淡淡的化装,坏了郁郁的心情;更要紧的是,漂亮的衣裙不能穿,心里总是痒痒的。
那淅淅而下的雨,总是勾起女人敏感的神经,良多的思绪。那些潜伏在她心灵深处、日常生活之下的忧怨、愁绪、思念、幻想、欲望,会在雨的浇灌中疯狂地滋长,长成一种恼,长成一种苦。
女人苦雨,苦的是一个恼字。
三
而农民苦雨,却在一个“时”字。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及时雨才是好雨,而又有多少雨下在不该下的时候啊。
初夏,江南的农民将成熟的油菜收割了,整饬地晒在田埂上,草坪上,屋前房后。正午还是艳阳高照,一过午饭,竟平地起云,风雨大作。雨来得不及时,但谁也挡不住:快干的油菜湿了,得重新晒过,还要不停地翻晒。
端午过后,稻子初长成,畦畦如青葱一般的嫩绿。正是抽穗的时节,只要阳光在,便见疯长,一天一个样,两三天,稻子就抽出了长长的穗,一年的收成也就成了个架式。可哪知道,关节眼上,竟一天天下起雨,一下十天半月,穗子闷在稻秆里不肯出来。站在田塍上的老伯会长叹一口气:看这个雨下的,真不是时候。
七月抬头,阳光烫人。早稻熟得快,三五天不及时收割就要熟过了,委于泥地,发芽变霉;而晚稻秧也抽得快,三五天就要老了秧龄,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正是在这抢收抢种的季节,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将计划全搅乱了。站在田塍上的老伯还是那一声长叹:看这个雨下的,真不时时候!
要是漏了天,几个月连着下雨也是有的,浩浩荡荡,霪雨,霏雨,霾雨,江河盈盈,湖塘汪汪,那雨令人苦的,就不言而喻了。只要不决堤,不垮坝,这雨就不能责怪的。
可有时一连两三个月不下雨,更会苦杀人。有年端午过后,一直到九月都没下过一滴雨。晚稻勉强栽下了,不出一月,水田里就龟裂了半寸宽的口子。禾苗在开始卷绳子了;旱地里的棉花,一到中午全都蔫了叶子,耷拉着下垂;空地上扬起呛人的灰尘。池塘早已戽干了水浇庄稼了,露出了塘底的软泥,但仍不过杯水车薪。有几次午后天气突变,雷电交加,狂风相追,眼看一场暴雨压阵,人们脸上紧皱了几个月的眉头快要舒展开了。然而老天在做足了下雨的架式之后,一掉头,让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浓墨一样的乌云被风吹散开了。云散风止,大地重归于平静。雨终究没有下。人们只能望着天,对那场没下的雨充满幻想,想像它是怎样的暴虐,洪水冲跨了一些小小的堤坝,稻田里龟裂的缝里灌满了水,还不停地冒着泡泡。云去了,村前村后都在一声声叹息声里,有的开始怨起老天,有的也开始仔细地思量,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老天?几次,风雷来势迅猛,人们都躲到屋子里了,父亲却还站在院子中央,望着谁都相信会下雨的乌云,口中不停地叨念:没雨,没雨,下不来!
其实,父亲比谁都更想下雨。
四
他也苦雨。却不是愁,不是恼,也不是怨。
雨在窗外,嘀嘀,嗒嗒,嘀嘀嗒嗒,似乎有节奏有韵律,但细一听,却又是一片嘈杂。
他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在睡,还是在听窗外的雨。他常常走神,往往在猛然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刚才走神的那一会儿没有任何内容,不知道走神走哪儿了,完全是片刻的空白。以前,他总认为,一个人不可能会有任何一刻的意识会是空白的,要么在想这,要么在想那,如果不在想什么,那他至少是在想“我不在想什么”,尽管有时脑子里充满无聊的希奇古怪荒诞不经的东西,但却从来不会是空白的。
现在,他才相信,不,是感觉到了,人还是会有空白的瞬间的。那一刻,人也许到天国神游了一番?难道世界真的有第五维、第六维,而人在那一刻已经在第五维的世界去经历了一次漫长的人生?
他不敢往下想了,还是听雨。
想下去太可怕了,如果真有第五维、第六维以及无数维时空,而自己只生活在有限的四维时空中,那自己是不是像生活在二维空间的蚂蚁被人所府视一样被另外的智慧所观察?在另一种智慧的眼中,自己一定愚蠢到了极点?他想起小时候玩过的:面对长长的一串蚂蚁,只要用那根纤细的指头在长长的蚁队中间划一下,它们队伍就全乱套了,完全分不清方向了。而今天,自己是否也像蚂蚁一样在被上帝所捉弄呢?
蚂蚁既使被人所玩弄,自己却并不知道,照样不屈地找方向,找家,找食物。可我们被上帝所玩弄,自己却还沾沾自喜,以为努力、奋斗、诚实、认真可以改变一切,其实它不过是上帝给的一个玩具而已?
还是嘀嘀嗒嗒的雨。他看见窗玻璃上一只飞蛾在拍打着翅膀。
昨天晚上他上网的时候,飞蛾就在扑腾,但他却懒得去理它,正忙着去找一个网友聊天。可网友消失了,面对灰了的一个昵称,他更加感到那个虚拟的世界是如此近又如此遥远,那个消失的昵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人什么模样,他完全没有想像的依据,兴许已经死了;兴许没死却再也不会上网聊天,即使有一天,与他同座一辆公共汽车,共座一排位子,自己也将无法辨认出来。有多少事情都是一旦消失,永不回复!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在一条乡村公路上走,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下面是泥泞的道路,收割完后灰色的农田,广阔地向远处伸展开来。经过一条小河时,小桥的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是一个姑娘,撑着粉色的小伞,一身素白的连衣裙。小桥只容过一人。见对面有人来,他不经意地礼节性地停下,让对方先过来。她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过桥来,像一只蝴蝶一样轻盈,像一阵轻轻的风飘过,那粉红的伞从他身边过去,似乎没有重量。他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面目。他只是在满足地享受与她相遇的那一刻,一种温暖的气息流过,一股迷人的芳香流过,一种短暂的幸福流过。有一片刻,他们挨得那么近,也许只有几厘米。在这么空旷的田野,单独的两个人,因为一座小桥而如此紧紧地靠在一起,让他陷入了沉醉。因为沉醉,他已忘记了去看她的真面目。就这样,在旷野里两人擦肩而过,瞬间,她就从视野中消失了。他想回过头去看一下,却迟疑了:为什么要再看呢,对这个美丽的印象怀疑了?如果回过头去,她也正在回头望自己呢?或许,她的背影根本就不值得一看,甚至要破坏刚才的好印象呢?当他终于忍不住往回看时,粉红的雨伞已走进了前面的村子,田间道路上空落落的,寂无一人。他后悔了,为什么当时不赶紧凑上去,与她说几句话,走一段路,看清她的样子呢?
但她已经消失了,时间无法倒流,复现刚才的一幕。他感到一阵空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看到过一个红伞白裙的姑娘?也许这不过是幻觉,也许是出神?他在路上站立良久,听雨打着伞吧嗒吧嗒响,心里空落落的。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刚才的邂逅。而无法证明的东西是存在的吗?
他还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一幕幕,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否入睡。也许一觉醒来,天放晴了,地上也干了,究竟是否曾下过雨,也无法证明了。
为什么总是雨,勾起人遐思翩跹?
他也苦雨,苦的是如影随形的雨也无法将自己证明。
(200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