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在喧嚣中听见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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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立交桥速写

每天下午,这个城市准时发生一次脑血栓。

按交警诊断,病灶就在立交桥。

五时,病情开始发作,有了初始征兆。立交桥单行机动车道上,各色各式的铁甲虫越聚越密,前一只与后一只之间的空档一再压缩。行进的节奏慢下来,喇叭却开始呜呜地自顾自地鸣叫,也不顾无人欣赏。自行车在自行车道上一排挨一排挤过去,好像大海上永不疲倦的波浪。

上立交桥的路有两条,一条与立交桥直接连接,桥只不过是路的延伸;另一条则冷不防从桥的一侧横切过来,与桥形成了九十度的拐角。路在这儿并了道,由四车道并作了一车道,像两条分叉的血管。两条血管交叉处有着最敏感的神经,最先感知整个城市的血压。立交桥从这儿开始,每天下午五时的脑血栓也先从这儿开始。

一名着藏青制服戴白手套的警察站在路当口,充当两条血管的和事佬角色。为平衡双方利益,只好轮番安排他们的甲虫上桥。可直道以为自己才是人间正道,顾不得横道上的长龙,一辆接一辆几乎没有什么空隙,绝无可乘之机。甲虫儿隆隆地驶过,交警立在马路中央,显得力不从心。当高大的双层巴士从他身边辗过时,车身喷绘广告上的一位艳丽的女人,将他衬得非常渺小,黯然失色。可交警不服气,他这辈子似乎从来没有服过气,他本来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可现在,他只能气得直吹口哨,不停地挥动着手臂,呵斥着那些急躁得想一脚油门腾地冲动起来的甲虫。这当儿,摩托车凭着身轻如燕的工夫,乘虚而入,与自行车、汽车混作一团。

五时半,症状加剧。整个城市感到头晕,供氧不足,另一些与之相连的道路出现反刍性呕吐。深陷其中的甲虫儿用鸣笛表达着不满,汽笛声将人、桥、车一概淹没了。症状加深的原因在于学生的大量加入。放学时间是五点十分,附近的几个学校突然同时张开大口,对着马路肆意地喷出骑自行车的人流。人流如洪水,从学校宽敞的大门口漫过来,形成一道洪峰。五时三十分,洪峰抵达立交桥北。虽然河流中间是汽车、摩托车们错综交叉在一起搭成的坚固防洪坝,可还是无法挡住洪水的来袭。他们从这堤坝的空隙间钻过去,个个滑溜得像泥鳅。有时,一个唿哨,他已从你身边一条并不宽的车缝中灵活地滑过去了,你惊魂未定,他留给你的却是一个瘦弱的年轻背影。年轻真好。可他们还不懂得马路上的速度与死亡是对孪生兄弟,他们喜欢追逐着自己血管里快速流动的血液。

好在,学生的加入并没有使城市病入膏肓,血管里尚有微微流动的血液,足以苟延这城市的残喘。

机动车道举步维艰,铁甲虫一步一步地挨,慢得落在了自行车后面。这让一向热衷速度的司机垂涎三尺,热血沸腾,难以按捺。突然,一辆的士乘人不备插入自行车道,无疑给了这苟延残喘的生命以最后一击。的士占据了大半自行车道,仿佛在散兵游勇般的自行车们面前找到了一点自尊,一路鸣笛,横冲直撞,圣君临驾般鸣锣开道好不威风。单薄瘦弱的自行车们自感卑微,躲之唯恐不及。

蝴蝶扇动翅膀引起的暴风雨来了。几只大小不一的铁甲虫纷纷仿效,插入自行车道,很快将它占为已有。甚至连一向以厚道安身立命的公交车老大哥也按捺不住,打动了方向盘,将自行车道挤成了一张薄饼。溃不成军的自行车们也顾不得什么世道规则了。规则从来都是给弱者制造的理由。居然老大哥都以强凌弱,我不走机动车道不是我傻吗?不久,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乱作一气,各自见缝插针,互不相让。耳边尽是汽车突突突突的声音,尾汽迷漫,却不见车轮转动。

交警顾头不顾尾,还在立交桥头吹着口哨,挥着手臂,忙得不亦乐乎呢。

血管里的血液几近凝固。

一辆面包车左顾右盼,是老实巴交走机动车道呢,还是杀入自行车道也趁机捞一把呢?车在两条道中间徘徊,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道德、法律、实惠、投机、交警、违章、拍照、罚款——这些字眼像电脑屏上快速闪动的词一样在心里一遍遍地过滤,踌躇不定。

这时,另一辆举棋不定的旧桑塔纳熄火了。自一辆自行车突然穿过来横在前面、桑塔纳紧急刹车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动起来。只听见吃吃吃的呛气声喘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喘过这口气来。开着车子熄火,比阳痿的男人从阵上败下来还要难堪。阳痿面对的只是一个人,而车子熄火却要接受无数眼睛的检阅。更尴尬的是,车子不左不右,正赖在机动车道与自行车道中间,挡住了两条道。一会,下来两个男人,当机立断,推。驾使员左手顶住车门框,右手从窗口伸进去把着方向盘,吃力地斜着身子,一脸的无奈。他的搭档推着车后厢,生怕遇上熟人似的低着头。紧跟着的一辆大巴哪有耐心等待病重的桑塔纳慢慢康复,瞧准前面的空隙,转动它庞大的身躯,企图挤过去。可毕竟太局促,伟大的转身工程只好半途而废,反而将仅存的一点空隙给塞了个严严实实,简直滴水不漏,欲进不得,欲退不能。

血管完全塞死。顺流而来的血液并没有减少,淤积在这个地方,不久血管就肿起来,并立即哽咽似的传递到了其它的道路。

现在是六点,整个城市病入膏肓。交警还在立交桥头吹着口哨,挥着手臂,忙得不亦乐乎。

乘着阳痿的车夫们重振雄风的功夫,我们有必要看看这个城市与这座立交桥。这是一座半新不旧的立交桥,桥下是四五道火车铁轨。桥长不过三四百米,桥宽双向四车道,两道为机动车道,两道为自行车道。和几乎所有的立交桥一样,桥头也有雕塑,左右各一座,对称。整座桥混凝土构架,显得结实坚固。当年设计者壮志凌云,颇具超前意识地宣称此桥五十年不落后。经验告诉我们,但凡动辄几十上百年的承诺大多不足为信。现在它才二十多年,就已疲惫不堪,时间给了设计者的诺言一记耳光。底下的铁路正进行电气化改造,据说,不久就要拆掉桥面。也有的说,不拆桥面,而是动用高科技将桥面整体抬高。总之,一次伤筋动骨的大手术对桥来说已在劫难逃。再看这个城市。这是一个人口不足三十万的小城,铁路将它大致分成了城南城北两个区域。连接这两个区域的桥本来有三座,其它两座要宽敞得多,可它们一东一西,都太偏远了些。城市整体差不多成“品”字形结构,只是比“品”字略少了下面左边的“口”字,成了一个写歪了的“吕”字,铁路从两个口字中间横穿而过,立交桥就在上“口”的右边下“口”的左边,成了这城市最重要的动脉。

不知什么时候,桑塔纳总算康复,跌跌撞撞地溜走了,现场干干净净,没有残留任何片断和蛛丝马迹。血管的淤肿渐渐消解,各式甲虫缓缓地蠕动。这时,路灯已经点亮,自行车上大多换成了灰头灰脸的农民工,后架上夹着水泥桶、木工刨子、铁锹等各式工具,或者一捆木头、一把铁丝头什么的,行色匆匆,被路灯拖出长长短短的影子。对面一盏车灯射来,人和影子立即都被它的强光溶化在一起。只是偶尔过来一个骑着新款电动车的年轻女子,衣着时尚,色彩鲜艳,烫着今年流行的栗色卷发,不紧不慢地前行,给立交桥增添了一丝亮色。

立交桥这头,也有交警在吹着口哨,挥着手臂,忙得不亦乐乎。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