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康老翁问疑省难 螃螗山桃亭饯别
话说众邻又解劝了一会,康建方才住声,众人慢慢散去。你说那康建见金桃儿不是闺女的形象,遂问道:“咱女儿的婚姻已成了么?”康夫人就把这李辉枝合那螃仙姑相遇的姻缘,及二人当日当夜在亭子上看见杀人的情由,对门白公子替那商人谋亲,仙姑叫许他亲事才得打救活命,后来仙姑做媒,把金桃儿许配了李相公,一五一十,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
正说话间,李辉枝进了门来,见了康建,讷头下拜。康建一见李相公如此行礼,就知是门婿到来,连忙让座。坐定,康夫人就要治办酒饭,忽见一位侍女走来说道:“仙姑叫我来请康大爷前去饮酒。”这康建正要问那仙姑的来由,因李公子到来诉说了那衙门许多的故事,所以把问仙姑的意思且搁过一边。及至听说仙姑来请,并不追问情由,遂同李辉枝跟定了侍女来到园中,见一华采小门,进去有三间大厦,光华夺目。那仙姑出来接着二人,走至屋里,让康建首座。这康建想起夫人之言,向前致谢了仙姑,仙姑供上了酒肴与康建贺喜,康建复又致谢了仙姑。
康建说道:“老儿厚蒙仙姑神佑,得留余年恩德如天,尚未报答于万一,今日怎敢先劳仙姑置酒相待。”仙姑道:“薄酒粗肴,何足挂齿,今日为你的灾星已退,特地邀你叙谈贺喜。”康建道:“仙姑,你几时来居此处?”仙姑道:“自从老翁那日游螃螗山,蒙你见爱折了一枝回家栽种,我原是螃螗山那株金桃,前世与李相公有姻缘之分,所以来居恩公园中与相公配合佳偶。当日白公子同谋杀人,我与李相公其实相见,但为你灾星显露,故不敢一时解救,后来白守义替商人谋亲,原是我叫老夫人许他,以便解救你的性命。至于同谋杀人的父子二人,已经死于大海心中,那洋船就是商人的洋船,那宋家父子也是白守义雇觅的。
那商人其初打通了关节,原为求亲救你而设。到后来洋船已失,因得大病,就回转心意说:‘白守义行奸杀人,误坑民命,理当合你偿命。’遂又写了一道书字投送上司,衙门才把白守义拿得到案,也是你的灾星已退,合当还家。那金姑娘与李相公成为夫妇已有年余,目下丁卯乡试临尔,明日置酒于桃亭之上,一来贺恩翁之喜,二来给李相公送考饯行。三场已毕,自有佳音,那时再为庆贺。”仙姑这一席话,康建才知道这种冤的实情出若的始末,遂又向前致谢不一。
你说那康建虽是欢喜蒙情,终是心中有些疑惑,仙姑见他眼中不断的四下里观看,精神又有些恍惚。仙姑道:“恩翁,小仙原是多年得道正果的仙女,并非妖邪之类,勿得猜疑。”康建道:“仙姑说哪里话来,我康建死而复生,原蒙仙姑的正直慷慨,岂有以妖邪反待仙姑之意乎!”二人说来说去,直至更深夜静,方才告辞而去。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那康建就置办下美酒盛肴,陈设于桃亭会上,一来请仙姑饮酒,二来给李门婿送考,合家大小同坐于桃亭之上,举杯相劝,饮到中间,那仙姑遂开口吟诗二句。诗云:
今日桃亭贺醉翁,忽然一阵桂花风。
李辉枝闻听仙姑吟此二句,遂开口回答二句。诗云:倘然登得金榜转,亭畔金桃树彩红。
话说二人咏罢了诗句,大家又举杯畅饮,兴尽方罢。书要简捷为妙,后来李辉枝果然中了丁卯科二十七名举人。是岁又双生二子。这且不表。
单说那白守义拿到监中,到了秋审,即行正法。他那两个混账老婆也就各自改嫁别人去了。这也不在话下。到了明年,李辉枝上京会试,那仙姑又嘱托道:“你上京会试,倘得会上,有官便奏,失官便辞,也不必着人南来领取家眷,等你自京都回来,再作曲处。”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见世事去官辞禄 闻仙论悟道归山
话说李辉枝那日到了他自己家中,见了哥嫂,说:“我不日上京去会试,行李盘费俱已完备,不必挂心。我中与不中,先有回信到来。”兄弟二人又叙了叙话,不过说些路途小心,到京去应试不可挂念家务的话。李辉枝辞别了兄长,仍然来到他岳丈家打点行李起身。那日天气晴朗,又是良辰,遂着人担着行李,大家远送,自不必说。
这李辉枝晓行夜宿,那日就来到京城以内,看了一座店房住下,等到会试之期,提着文具进场。三场已毕,又中式第十名进士。是岁等候殿试不第,复候挑选散进士。但凡会场中式十魁中者,即以知县任用。举场中式十魁中者,即以教授职用。
且说李辉枝中式第十名进士,人品美丽,年力精壮,及至到了挑选之期,有一吏部左侍郎张耀德,见他人品端方,年力韶华,遂有羡慕他的光景,欲待留他做京都的首县,现今又无缺分,欲待发往外边州县任用,心中又不愿意。迟了几日将别的进士、举人尽皆发落,惟留下来李辉枝在京都试用,有缺即补。
且说李辉枝生的本来袅致,又值年少登第,心中如意,春光颜色面目,更加十分美丽。所以张吏部一见,就如南风拂面,温气异常,遂起了一片羡慕之想。虽是时常与李辉枝见面,又不便留他酒食,又不能说些别话,住了几日,心生一计,把本京的知县调往外边知州,遂将李辉枝任补明公。京都城中就是老练的宿官,尚且不能胜任,那有年少初任就有此等的美缺。就是费多少银钱,求多少人情,犹不能得。这李辉枝首任此缺,竟这等容易。可见当今世事文武场中,大小仕路尽有,终身不得遇合者尽有,几人见喜得为宦官者。你说这李辉枝自上任之后,不时的往张吏部衙门请安,那张吏部也不时的留席饮酒。不知不觉,三月有余。
那一日,张吏部因上朝回衙,独约李知县饮酒,那李知县尚未赴别处请安,欲待面辞,又不敢出口,遂勉强随着张吏部来到衙门。六进书房,不用从人伺候,唤出两个侍女劝酒,你一杯,我一杯,吃了一天。到晚把一个小小的知县,灌了个酩酊大醉。你说张吏部这个老畜生,见李知县酒厚,遂退去了侍女,向前调戏说道:“李贵县,你的才学在县官之首,你的容貌也就在县官之上,所以本部甚是敬慕。”李知县听说这话,睁开醉眼答道:“大人,休得过奖取笑,敝县年幼无知,得蒙大人荐拔,毕生难忘。”张吏部又心生一计,遂口问道:“凡人貌美者主淫,不知贵县也好色否?”李知县笑了一笑,说道:“美色人人好,不可胡乱淫。”张吏部只当他说的有心之谈,又向前戏说道:
我今日爱上你的美色,也不敢胡乱行淫,望贵县容纳。”说话之间,就抱住李知县亲嘴,李知县用手推开,决不允从,反把那张吏部将古比今,说了一遍。也顾不得醉后失仪,奔奔跄跄,并不辞别出,往回衙去了。
那张吏部见他醉怒而去,恐怕事情败露,即时议出一条贪渎误公奏陈圣上罢职摘印那李知县。到了异日,见有公文至罢职摘印,情知是吏部所为,并不分辩,因想到做官一道,一则会逢迎,二来又得银还使费,甚致下流之人,非认于伯,必走兔穴,可见古道无存,不如归家。高尚其志,以了余年。
论至其间,遂收拾了行李,雇了几辆车子,就回苏州而来。一路上晓行夜宿,不知不觉走了月余,来到自己的家中,大小人等互相问候。这李辉枝上京得中,及挑选做官罢职摘印始末的缘由,细说一遍,言:“朝中多是贪官污吏,并无义士良臣,从此永不出去做官,在家为民,以完终身。”话不可重叙。
且说李辉枝自从来到家中两月有余,逐日与螃仙姑、金桃儿酌酒咏诗,声应气求、恩爱如山。忽一日,见螃仙姑两鬓苍白,朱颜非昔,李辉枝惊疑不止,向前问道:“仙姑昨日是月中嫦娥,今日忽然是老妪的模样,小生甚是不明?”仙姑回言答道:“相公,你有所不知,人生难留青春少,花开能有几日红。咱二人的姻缘已经满讫,吾亦返老,意欲归山复位,辞别相公而走。倘日后相会仙奴,前往螃螗山见了金桃,就如见我的一般。今日也不用饯行,我进去辞别康家夫妇二人,就此而去。”说话之间,只见他老夫妇合金桃儿一起走近前来,仙姑如此模样,无不惊讶。及至问其详细。那仙姑一五一十又说了一番,众人留恋,见仙姑无不落泪。仙姑又说道:“你看这一棵金桃,当下叶落花残,亦不能久恋此处。”合家正在桃园中叙话,忽见仙姑房中火起,众人全起前来救火,及至到了跟前,并无失火,急回来寻找仙姑,早已驾云而去。金桃已枯,门舍尽无。有诗为证:
功名富贵眼前花,旭日方升转瞬斜;
堪叹愚昧不醒事,看那红花坠白葩。
又有一首诗,单道仙姑辞别而去,再不得相见的话,诗云:
仙姑原是金桃仙,修炼螃螗千百年;
投桃报李恩情满,失去无归何日还。
且说这仙姑自去之后,李辉枝却失了珍宝一般,逐日里想念,寝室俱忘,又想仙姑临行辞别的话来:“人生难留青春少,花开能有几日红。”想来想去,自己叫道:“李辉枝,你生在世间,富贵功名尽皆阅历,既然无心功名,又不能永留人世长生不老,何不隐居深山,饥吃松柏,喝饮清泉,无忧无虑,岂不乐哉!”
住了几日,就合金夫人论及出家一事,说得甚是清高、津津有味。这金桃儿虽系年少的妇女,天生的性情本不俗气,及听此言,情愿同去深山。李辉枝见金夫人志同心同决欲要从,遂择了吉日备酒设宴于桃亭之上,特请哥嫂前来,大家一同坐席。酒至数巡,李辉枝开言说道:“今日酒非为别事,吾有双生二子,皆系康岳父看成。康岳父现今乏嗣,若意欲将此二子分康李二姓,兄嫂以为何如?”兄嫂答道:“此等议论,甚为妥当。”李辉枝将二子唤到面前,长为李康宁,次为康李嗣,李康宁着兄嫂领去,康李嗣即留在康家。酒席一散。到了次日就不见了李辉枝。他夫妻二人桌子上留下了封字,无非是不在世俗同志入山修行的言语,也不知踪迹下落在于何山?
后来这两个儿子说皆成名,康李两家永为至亲,好不周全人也。自始至终,又有西江月一首:
万恶淫为首,淫极自杀身,劝君实自思忖,
切莫贪淫昧良心,心中莫如冰冷,即是天仙下蓬莱。
莫贪美酒郁金香,心如冰冷一场空;
淫昧良心去年寿,那显淫极自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