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合纵阵线刚刚建立,秦军挺进中原,张仪、樗里疾来了,一文一武带来一张嘴巴、两只铁拳,要生还是要死?要连横还是要合纵?
三年前赵、韩联军丧兵八万,至今未能恢复元气。秦军长驱入韩境,与韩军在浊泽展开激战。韩国分成两派,公孙衍主张合纵,公仲朋等人支持连横。公仲朋对韩宣惠王道:“盟国不可信,合纵搞了两次,败了两次,韩国夹在中间最吃亏。秦国的战略目标很清楚,即是收拾强国,打楚国,打齐国,我们何苦替齐、楚两国挨刀子。现实的世界很残酷,谁的拳头硬谁是老大。不如割一座城池献给秦国,联合秦军南下攻楚,跟着老大混才有饭吃,此一失两得之计。”
韩宣惠王默不作声,联合抗秦,说的比唱的好听,事到临头齐、魏没有一个国家发救兵。他和公仲朋已经私下与秦国议和,今日朝堂之上无非向群臣表明态度。
齐国和魏国拒不出兵,公孙衍从韩王君臣脸上瞧出事情的不妙,到了纵横家力挽狂澜的时候,公孙衍朗声道:“秦国是虎狼之国,连横乃与虎谋皮'楚国路近,不如向楚国求救。”
公仲朋道:“楚人不会来。”
公孙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楚国人不会来?”
公仲朋不示弱,讥笑道:“上一次合纵,楚国身为盟主不肯向前,令韩国损失两员上将、数万人马,这~次当然不肯来。,公孙衍笑了,环顾韩国的大臣们说道:“我敢保证,楚国人的军队已经在路上。”
话音未落,有大臣急匆匆进殿向韩王呈献南方边境的情报,汇报道:“楚国使臣抵达新郑南门,楚军在边境集结,战车塞满道路。”
公仲朋恶狠狠瞪了一眼洋洋自得的公孙衍,劝道:“一定是陈轸的诡计,楚人哪有与秦人对战的雄心和胆量,无非做做样子给我们看。陈轸近来得宠于楚王,此人素有谋略,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韩宣惠王问道:“楚国使者一行几人?”
来人道:“楚国使团队伍浩大,车辆众多。”
人数众多的外交团队显示楚国高度重视与韩国的邦交,韩王放下心来,下令让楚使进见。
楚使进入王宫献上贵重的礼物,高昂地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表示:“敝国虽小,已然征调全国所有的军队,誓与贵国共进退,与秦国死战到底。”
韩国群臣兴奋鼓舞,韩宣惠王心中大喜。平心而论,谁也不肯跟着别人做小弟,毕竟是带甲近三十万的一国之君。韩王从宝座上站起身,大声道:“寡人决心抗击秦国,再有言和者,斩。”
望着垂头丧气、叹息不已的公仲朋,公孙衍傲然请命:“微臣不才,愿讨一支兵马增援浊泽。”
“好!”韩宣惠王充满感激地赞道:“公孙先生才到韩国不久即能忠心报国,你们真应该以公孙先生为楷模。”
公孙衍全副武装上路,吩咐仆人道:“给我准备一匹快马,你回去通知家里人,不必到新郑来,我很快会回大梁。”
仆人道:“战败秦国,韩王定会重用主人,主人何必回大梁。
公孙衍道:“你懂什么,只管去。”
仆人满腹疑惑地远去。公孙衍喟然长叹,这一阵他又输了。连公仲朋都瞧得出来楚国人不会出兵,公孙衍怎么会看不出来。想来陈轸在楚国处境不佳。老牌强国,贵族当政,暮气沉沉,定是楚王不肯出兵,陈轸才想出这条妙计,给韩王打气,让韩王以为楚国会倾全国兵力救韩,唆使秦、韩决战。救兵不到,以韩国国力想打败秦国人无异痴人说梦。
之所以带兵到岸门来,公孙衍预备开溜,莫不成留在新郑等死。公孙衍丝毫不感到内疚,纵横家就是骗人的,战国不讲究什么忠君报国,“忠”那是儒学成为国教之后的事情。人有生存的权利,有选择事业的权利。士人不是哪一个贵族的奴隶’也不是哪一位君主的奴隶,是活生生的自由人,哪里能实现人生的价值就去哪里。
韩国人坚持了很久,战争进入第二年仍然不见楚国援兵,却等来一个极具爆炸性的新闻,齐国向燕国开战,合纵国内部爆发战争。合纵结束,一切都结束了。国际形势发展对韩国越发不利,秦、韩两军进行最后一场战斗,战争地点,岸门。
公孙衍远离战场,骑马伫立高坡之上俯视两国军队交锋。他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东方霸主不肯发兵救韩,现在谜底揭晓,他们看中幽燕之地。公孙衍叹息道:“张仪,你赢了,我会在大梁等你,我们之间的决斗没有结束。”
公孙衍扭转马头向东北方向驰去。韩军大败,被秦军砍去一万颗人头。秦军逼近新郑,韩宣惠王低下脑袋屈服,将太子韩仓作为人质送往咸阳。得到韩国求和的消息,一支秦军北上向赵国蔺地(今山西离石)进攻,另一支秦军出函谷关向魏国焦和曲沃发起攻击。
韩国兵败求和,楚国袖手旁观,齐国忙着进攻燕国,魏襄王束手无策。张仪第三次来到大梁,带着一张胜利者高傲的脸庞,倨慢地教训着魏王:“魏国国土方圆不过千里,士兵不过三十万,地势平坦,无险可守,环绕列国,四战之地。列强一旦入侵,魏国立时四分五裂。”
魏国臣子们任由张仪放肆地用轻蔑语气贬低昔日霸主,无一人出来反驳,打不过人家有什么话说,凭人多唾沫多把他淹死么?
张仪话锋一转,转到合纵上来,“合纵无非凭一纸盟约,亲兄弟、亲父母尚有争夺钱财的,合纵可信吗?”接着,半威胁半引诱道:“大王不事秦国,秦军北上,断赵国南下之路,胁迫韩国向东进攻魏国,魏国指日可灭。大王若事秦国,楚、韩必不敢打魏国的主意,大王高枕无忧。再说,秦国的战略不过想削弱楚国。楚国虽大,大而空,士兵虽众,多而弱,逃兵多,不敢打硬仗。秦、魏联手,破楚国易如反掌。大王如果不听臣下的话,待得秦国百万甲兵东进,悔之不及。
说到这里,张仪望了一眼公孙衍,轻笑道:“策划合纵的人好讲大话不守信用,说服一国诸侯,出门则坐诸侯们的马车,与一国签订盟约,回国即封侯。所以,天下游说之士争说合纵的好处,争做合纵之士。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大王深思,不要受他们的欺骗。”
公孙衍心中想,张仪果然好口才,天下第一纵横家的头衔非他莫属,我比不过他。不过,你也莫要得意,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只要我不死,总有扳倒你的那天。
魏襄王服了,心服口服。此时,侍从急匆匆小跑进殿,附在魏襄王耳边汇报一个震惊战国的战报,齐国吞并燕国,燕国亡国。魏襄王的恐惧突然从西方转向东方,都说秦乃虎狼之国,秦国虽狠,未能灭亡一个万乘之国。齐国才是真正的虎狼,齐国灭燕,势力膨胀两倍,下一个目标是谁呢?
魏襄王心意已定,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说道:“寡人愚蠢,以前的策略失算。魏国愿为秦国藩国,为秦王建行宫,接受秦国冠带,奉献河外土地。”
张仪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秦王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大王立公子魏政为太子。”魏襄王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好!听命就是。”
“高,实在是高。”公孙衍看透张仪的心思,什么做藩国、建行宫、奉献土地都是虚的,河外土地早被秦国占领,用得着你献。立魏政为太子才是绝杀,和平演变的高招。梁启超有言,“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当然可以再加上一句,少年哈秦则国哈秦。魏政是众所周知的哈秦一族,他做太子可保魏国两代服从秦国,工作做到青少年,张仪用心良苦,眼光独到。
公孙衍露出狡黠的笑意,忽然发现张仪一个小小的破绽。张仪为秦国想得太多,一个英才若想成大事保平安不能太忠心,太忠心会有灾祸,文种、吴起、商鞅都是因为至忠变“至奸”。看来想战胜张仪不能从外部,要从内部,堡垒从内部攻破最容易。我们的下一场决斗不在大梁,不在新郑,而是在咸阳。秦、魏结成盟国,我便是秦国人的盟友,登堂人室再进关中。做大事者,能屈能伸,脸皮厚心肠黑,什么合纵、连横,把戏而已,既然合纵斗不过连横,那我也搞连横好了。
看着公孙衍莫名其妙的笑,张仪充满喜悦的心中升起一丝寒意,这个屡败屡战的多年老对手又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反过来一想,若世上没有公孙衍,人生岂不太寂寞。张仪冲公孙衍微微一笑,惺惺相惜之态油然而生。
张仪和公孙衍的私人恩怨开启战国连横合纵的时代,双方斗智斗勇,影响中国数千年,世人赞叹两人说:“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两人一生气,天下诸侯感到恐惧,两人宁静下来喝杯茶、睡个小觉,天下太平。这种人难道不是大丈夫吗?儒教大师孟子不以为然,傲慢批驳道:“公孙衍和张仪算什么大丈夫。真正的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公孙衍和张仪不为天下人,只为一己私利;不能安守贫贱,只为一时富贵。谁是大丈夫呢?孟子大师暗示得很明白,我,孟轲也。
孟子大师吹牛吗?当然不是。试看孔、孟大师供在庙里吃了数千年猪肉,人尊为亚圣,虽然吃的是冷猪肉,张仪和公孙衍有资格吗?张仪、公孙衍~怒’战国诸侯恐惧,孟子大师不怒,明太祖朱元璋心惊胆战,又是删《孟子》,又是撒冷猪肉,朱重八不怕骁猛的蒙古铁骑,却害怕一个死去千年之久的孟子,能说孟子不是大丈夫吗?
为什么朱重八不怕孔子,而怕孟子呢?因为孔子的厚黑术比孟子还高。孟子固然达到厚黑第三层,但未到登峰造极的水平,还是给聪明无比的朱重八看出来。而孔子假借尊崇等级制度来保证社会的安定与人类的幸福。
厚黑学大致算一种术,而不是一种思想。厚黑学不是为人的,也不是完全利己的,圣人可以用,英雄可以用,普通人可以用,好人可以用,坏人也可以用。思想引导人形成一种理想或信仰,厚黑不过是一种权术,处世之道,成事之道。厚黑和道德品质没有内在联系。不是说用厚黑,品德一定差;不用厚黑,品德一定好。譬如一把剑,强盗用它打家劫舍,侠客用它除暴安良。“用厚黑图谋公众利益,越厚黑品德越高尚;用厚黑图谋个人私利,越厚黑品德越卑污。”
曹、刘用厚黑术为自己,孔、孟用厚黑术为人民。孟子把人民放在首位,主张众生平等,主张民主。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等等,从来没有把君主放在眼里。
孟子大师说过:“和达官贵人在一起交流,别把他们高贵的出身和架子放在心上,显得自己卑微下贱。他有豪宅名车怎么啦?我路过。他吃海参鲍鱼、燕窝鱼翅怎么啦?我不饿。他姬妾成群、美女如云怎么啦?我有老婆一个。”
不食嗟来之食,这就是骨气。这里面有厚黑之道,你猥猥琐琐,低三下四,有钱人就给你房子,分你熊掌,不可能。既然不可能,何必拿他们当回事儿。
魏襄王选择纵横家,抛弃儒家,不理睬孟子。孟子大师黯然离开大梁,不能再忍受对牛弹琴的感觉,寻找真正懂得自己的君主。天下之大,斯人安在?那人在泰山脚下,清河之畔。如果这个人不懂孟子,那么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孟子大师的知遇之君了。
那个人就是齐宣王,这一对君臣五十日占领燕国,开创战国一大奇迹,以千乘之国灭千乘之国的奇迹。这之前,无论春秋还是战国,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田辟疆:愚蠢的聪明人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稀声,大象无形。真正的聪明人表面看上去好像很愚蠢,齐宣王即是此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