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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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河日夜唱

小河两岸的高粱红了,学校放了秋假。爷爷是护秋员,我跟他住到了芦青河边。

小河边,两棵大野椿树像两柄巨伞一样,巨伞下面就是我和爷爷的小茅屋。每天每天,河湾里一群群飞来了野鸟,有的红红的嘴唇,有的蓝蓝的翅膀,还有的全身都是雪白雪白的。它们总是先飞到两棵大野椿树上,唧唧嘎嘎叫一番,像是试试茅屋里有没有人。如果我们不出来把它们撵走,它们就会一头钻进高粱地里,不吃圆肚子不出来。

爷爷有一支猎枪,长长的筒子,黑红的枪托,每逢野鸟闯进了高粱地里,他就毫不客气地开枪了。那枪声震得田野和小河一齐回响,野鸟自然也吓跑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淘气的野鸟才飞回窝巢。我和爷爷躺在小茅屋里,虽然奔忙了一天,但总不能马上入睡。屋子外边,那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在喧闹着;河水在连夜赶路,清晰地传来“哗哗,哗哗……”的声音。我说:“爷爷你听,河水今夜流得多急!”爷爷笑了两声说:“那是小河在唱歌。”

“小河还会唱歌?”我惊奇地坐起来问。

“是呀,”爷爷也坐了起来,他手捋着白胡子,低沉着嗓子说:“小河不光会唱歌,还会哭泣呢!每当有了灾年,村里要遭事了,连小河也跟着发愁,每天每天,你听它的声音吧!‘呜噜、呜噜……’不是哭泣是什么!

“如果有了喜事,比如谁家娶媳妇啊,盖大屋啊,出远门的回来了啊,小河也跟着高兴,它唱着,日夜不停地唱。每逢有了大喜事,它就唱得格外响亮、格外好听!”

“哗哗、哗哗……”我屏住呼吸听着小河歌唱,转脸对爷爷说:“今夜小河唱得有多好听啊!”

“嗬嗬……”爷爷笑得眯了眼,笑得抖动了胡子。他快慰地说:“明天,一准又有大喜事!”

第二天早上,我就是被两只喜鹊吵醒的。我起来一看,红云把窗户都给染红了,赶紧爬起来往外走。爷爷怀里抱着那支猎枪坐在野椿树下,眼前已磕了一堆烟灰,他头顶的树丫上,正有两只跃动的喜鹊。我看着喜鹊,蓦然又想起了爷爷昨晚上说的,忙向小河跑去。

小河里,流急的地方卷着浪花,那浪花翻滚不息,就发出了“哗哗”的声音。我正看着小河怎样歌唱,小河果真唱了起来。

……

八月天哟高粱红,河里的鱼儿扑棱棱;

一道彩虹飞起来,十个太阳笑盈盈……

我高兴地听着,忽然小河的木桥上走来一个姑娘,她身背行李,边走边唱,早晨的风撩动着她的衣边;那美丽的霞光一道道透过岸上的高粱,把她的脸给抹得通红通红……我端详着,越来越觉得面熟,啊,这不是姐姐吗?可她,啥时候跑到了小河边……我正踌躇着,她却喊起了我的名字!原来正是姐姐!

姐姐是十年前毕业的大学生,如今在市水利局工作。我看姐姐背着行李什么的,就问她:“你探家怎么还带着行李?”

姐姐笑笑说:“这可不是探家,小水牛,这次是回来听小河唱歌的!”

这么说姐姐要在家住好多天了!我高兴地蹦了起来。“怪不得小河唱得格外响,爷爷说今天要有大喜事了!”

……

整整一天,我和爷爷都是在极度欢乐中度过的。爷爷告诉我:姐姐是和水利局的同志一起来的,要和我们一起,在小河上建水电站了!……晚上,他乐呵呵地打开了姐姐送给他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图,这上面,就画着我们的小河,画得像极了,只不过小河的当腰又多了一样东西,看上去像给小河扎了一条腰带——爷爷说水电站就要建在这儿。他凑着油灯看了起来,粗糙的手指在小河上点点画画,那姿势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件事——

那是一天晚上,姐姐从市里捎来了信,信上说了他们局里的一些事。爷爷在油灯下一句句看着,越看,他的胡子颤抖得越厉害,最后生气地把信往炕上一扔。

妈妈举起信说:“爹,孩子们干什么还不是一样,你不要生气了……”

没等妈妈说完,爷爷一拍膝盖站了起来,粗粗的嗓门说:“还不要生气?我怎么能不生气!读了大学,学的水利,回来设计了这么多工程,就是没给自己家的小河打打主意!我老头子看不到这一天了——我养了个不争气的孙女……”爷爷说完,转身就要去支书家——每逢他肚里话多起来,总要找那个老头儿一块儿说说。妈妈喊他吃饭,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爷爷起早去了市里,先找了他的老熟人——********,又跟姐姐的局长打了一架,回来时气还没消,嘴里咕哝着:“算什么局长?不就是管住那几个秀才?秀才该是俺们自己的,我早看他不是好东西!”……

爷爷白去了一趟。姐姐原来早有个在家乡小河上建水电站的计划,并且为此搞了很多调查研究。可恨的就是局长不批准!很多专家都支持姐姐,唯有局长一个人摇头。这一次,姐姐终于回到了芦青河,她是多么高兴呀,说要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没白没黑地搞设计。我喜欢姐姐,听人说她小时候学习可用功呢,志气可大呢!她常常检查我的作业本,只要一发现哪里潦草了,就给我一笔一笔改写一遍,然后再鼓励一番,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好为建设国家作贡献!她懂得很多,讲的一个个故事,我到现在还能一句不差地讲出来;她的手很巧,折几根柳条,三扭两扭,就编成了一个顶漂亮的蝈蝈笼……我想着想着,两对疲倦的眼皮合在了一起……不知住了多久,我的眼前豁然一亮——我知道太阳升得老高了,爷爷一定又坐在野椿树下。我呼地跑到了小河边,爷爷不见了。小河在哗哗欢唱,那声音别提有多么动听、多么悦耳。我想爷爷和姐姐一定到河里建水电站去了,于是我跳下了水中。那水十分温暖,半点也不冰人;那水十分清明,半点也不碍目。我在水中小步走着。小河里原来有这样多的鱼,它们都跟在我的身后,有的还大胆地触到了我的腿上……走着走着,眼前雪亮雪亮一片,耀得我睁不开眼睛。原来一个个电灯排成一溜溜、一行行,那简直是灯的世界!这当然就是爷爷和姐姐建的水电站了,他们一定在前面。我更快地往里走去……刚走了两步,忽然爷爷在前面喊我:“小水牛!”我赶忙扭头望去——奇怪,一切全都变了,那耀眼的电灯变成了一盏小油灯,爷爷双手捧着一本书静坐在灯前。

“小水牛,”爷爷又叫了我一声,“你看看这字念个啥?”

我这才知道刚才是一个梦,忙揉揉眼睛,凑到爷爷跟前……

夜已经很深了,爷爷多么勤奋好学啊,看的书是从姐姐那儿取回的。我知道他识不了几个字。他一会儿拿起红笔在书上划着,那模样老让我发笑。外面,那不平静的秋夜送进小屋里多么美妙的声音,小河水在歌唱,小动物在低语;那庄稼地里,还不时传来“啪啦、啪啦”的响声。我问爷爷这是什么在响?爷爷抬起头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笑眯眯地说:“那是高粱拔节的声音。快睡吧,小水牛,睡吧。”

我不相信,“快要收割的高粱还能拔节?”

“能的能的,一株好高粱,就像一个老人一样,向上去的心永远也老不了!”

爷爷那肯定的神气扫除了我的疑虑,我相信那是高粱拔节的声音了。我很香甜地睡着了。

早晨醒来,小茅屋已坐满了人:支书何大伯、姐姐,还有和姐姐一起来的水利技术员等。他们说专等我醒来一块儿上河边搞勘测……

爷爷和老支书他们走在前面,我和姐姐沿着河堤走在后面。

我看着河里翻腾的浪花问姐姐:“姐姐,你能像爷爷一样,听出小河在歌唱吗?”

姐姐把手里提的仪器背在肩上,摇摇头说:“不能。爷爷所以能听出来,那是因为爷爷从小和小河打交道,把小河的脾气摸透了,哪里水深,哪里水浅,哪里有险滩,哪里有急流,他都装在肚里哩。旧社会他在河里割了二十多年河蒲,腿都给蒲根刺烂了……”

我告诉姐姐爷爷晚上学习的事,姐姐说:“爷爷小时候穷,读不起书,没有文化。你不要笑话他——我们可不要笑话一个老人,是吧?他怕我们离他远,他想与我们一块儿,像我们一样,他想年轻……”

姐姐的话,说得我脸上一阵发热。爷爷的头发都白了,他还想年轻……我多么年轻啊,我多么幸福啊,从小就上学,有这么好的童年。可我能学得像姐姐那样吗?不!我要像爷爷那样用劲儿,追上姐姐,超过姐姐!我大声说:“姐姐,我将来要超过你!……”

姐姐那明亮的眼睛闪动着,“那当然好,不过你这步子迈得还要更大……”

我听了,马上加大了步子。一颗心在焦急地跳动着。堤下的河水也像是和我们比赛步伐,它翻卷水花,急速流去,那雪白雪白的浪花翻起来落下去,哗哗地发着悦耳的声音。这是在歌唱,歌唱火红的岁月,歌唱有志的人们!当一片雪亮的灯光映红你笔直的身躯,映红你漂亮的腰带,你的歌声就唱得更响了,传得更远了!

我高兴地喊道:“小河唱得多好!姐姐,你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