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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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山药架

怎么种山药?大概没有几个人会知道。有人以为种山药嘛,就是把种子播到地里,然后就能生出那种圆圆的、长长的块茎了。实际上根本不是。

我熟悉它的全过程:先要在地里挖一条二尺多宽、五六尺深的沟,然后用掺了松土的杂肥把沟填平。山药就种在这条沟里,它日后会一点点长大,沟多深,块茎就能扎下多深。

山药不是用种子播下的,而是把收获的山药最上一截——像刺猬长鼻子模样的那一段扳下来,放在地窖里藏好,只待来年春天栽到地上。

父亲每年都要种山药。他的山药长得好极了,我从来没有见到比父亲种的山药更粗更长、更漂亮更好吃的了。

那时候我们家在离大海不远的一片荒原上,四周是树林,是一片片看不到边的茅草和灌木。我们家就在大片的树林中间。

不知为什么,我们没有住在林子外边的村庄里,而是独自定居在林中。原来我们一家是从远处的小城搬到这儿的,当地人给了我们家很小一块沙地。

我们就靠这块沙地上长出的东西填饱肚子。

父亲为了让这块洁白的沙地能长出东西,就从河里挖来黏黏的淤泥掺进沙子里。他多么爱这片土地,它不大,可是却费去了他无数的心血。他像绣花一样,蹲在地上一针一针刺绣着,终于把它弄得漂亮极了。

父亲母亲一有空闲就站在门前看这片美丽的土地。它好像缺点什么。有一天父亲说:“该给它扎一道篱笆。哦,有了,我弄弄看。”

不久父亲就搭起了山药架:它搭在这片土地的四周,这样就给它镶了一道绿色的栅栏。我们可以在栅栏里任意种植,种粮食,种我们需要的其他作物。

到了收山药的时候,父亲就拿出一把长长的木铲。这里必须仔细说一下这把木铲了——它是用很硬的橡木做成的,大约有十五公分宽,二尺多长。它像一把长刀,又像一把宝剑。父亲将它打磨得光滑无比。看得出,父亲多么喜欢他的这件武器。他用它轻轻剖开土沟,小心地剥掉山药根茎四周的泥土,把它们一根一根分离出来,嘴里发出“嗯嗯”声——那是安慰掘出来的山药。他的脸上一直是笑吟吟的,做得特别用心,所有山药的皮都不曾碰破一点。

直到现在,我只要一想起山药,就要想到父亲那把特别的大木铲。

做活时,母亲和我就跟在父亲后边看着,好像他能从深深的土里挖出其他宝贝一样。

山药架在秋天里长得绿油油的,阳光在黑色的叶子上闪亮。叶片上慢慢会生出一些圆圆的褐色颗粒,有人从架子旁边走过,会顺手取一粒填到嘴里,嚼一嚼咽下去,说:“真甜。”这就是山药豆。

我和林子外边来的几个小伙伴喜欢在山药架里爬来爬去,等于是钻进了一条绿色的地道。这是不能被父亲看到的。我们如果不小心把山药蔓子挣断,把刚刚生成的山药豆碰掉,就会惹父亲生气。但他那会儿只是木着脸不吭一声,并不对我们发脾气。

母亲说父亲的脾气以前大极了,现在变好了而已。他四十多岁才来到这片荒原上,刚来的时候脾气大得吓人。母亲说父亲是荒原上最有脾气和力气的人,简直什么都不怕。

但随着时间的延续,他的脾气和力气都一点点变小了。母亲说,这个地方很怪,什么人来到这里都要服气——不服也得服——他心气再高,也将很快被这荒原、被这无边的土地给销蚀掉了。

那座遥远的城市留在了父亲的记忆里。父亲从此只属于这片丛林和草地。他把妻子儿女都带到这片草地上了,并且一辈一辈都要扎根在这里了。我不知道自己有幸还是不幸,反正我成了荒原之子。

我会牢记我们那块小小的土地,牢记围在四周的山药架,当然还有荒原上的一切。

夜晚,父亲还没有回来。林子外边的村子时不时地将他喊走。他们粗暴极了,有时就像对待一个动物一样,只差没有用绳子捆上他了。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出来。我们坐在山药架旁,望着星星。那是秋天,露水很凉,四周一片黢黑,天空星星闪亮。丛林中,野物的叫声微弱而又神秘。我知道在荒原的另一边,有大大小小的村落——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到那些村落里,却又要受他们的役使?这是我永远也搞不明白的。母亲说:

“说来话长。我们只配住在荒原上。”

“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在城里?”

“我们也不配住在城里。”

我忍着,最后还是大胆问了一句:“我们是罪人吗?”

母亲没有回答。

我心里清楚,父亲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我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倔强的人了。我从来没有发现他那样的人:倔强,但是却要尽可能地对所有人和颜悦色。母亲说:

“他过去可不是这样。”

母亲说他把粗暴深深地藏起来了。她正为这个担心:粗暴在心里会闷成一种严重的病。我和母亲倒真想让父亲粗暴起来,哪怕对我们——可他差不多总是笑着……

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和母亲寂寞极了。我们不知干些什么才好。父亲被喊走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为了不使这片地荒芜,我和母亲就蹲在那儿忙着。我们手中做下的活儿比父亲差上百倍。他有一双人人称奇的手:开出了这片土地,植下了树木。屋子西边栽了一棵桃树,北边栽了杏树和一排榆树。这就是我们荒原的家,这儿真好。

这里有好多故事,有的故事属于全家的,有的故事只是我的,是我的梦。那时候我常常做梦,而且永远不会把梦境告诉别人。我曾经梦见和一个小姑娘一块儿种山药:我们种出的山药是银色的,又长又亮,闪着光芒。我们种了那么多,堆积起来比我们家的房子还高。我们用山药盖了一座小屋,我和她待在里面。我们每天都吃山药,藏着不出来,把父亲和母亲急坏了。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姑娘的样子:个子高高的,脸色有点发黄,一双很大的眼睛,穿着半新的衣服,头发很长。她的眼窝有点深。我在梦中吻了她,幸福得哭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第一次遇到她为什么是一场梦境,而且有趣的是和山药连在一起。

更奇怪的是后来,就是那场美梦之后的一天早晨,我从地边经过,觉得山药架好像被一阵风给推动了,剧烈地摇晃着。我觉得奇怪,就趴下身子望着——山药架深处真的藏了一位姑娘!她真的像梦中人的样子,脸色有些黄,有些瘦,高高的个子,大眼睛,眼窝有点深,头发很长……我的心怦怦跳。

她在里面喊:“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我站起来。一会儿她从架子里钻出来,头上粘了好多山药叶。我没问她什么。我想她一定是到架子里找山药豆吃了。我说:

“我知道你是哪里的。”

“你不知道。”

“你肯定是不远处那个村子里的。”

她笑着摇头,告诉我是北边不远处一个小学校的。她的年龄可能比我大一点。我再也没有忘记她。

她走了以后我才有些后悔:不知道那个小学校在哪里。我该去找她玩啊。后来我常在丛林间游荡着,只想找到那所学校。

有一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她:她在一片云彩一样的山药架中间站着,向我微笑,身后是青色瓦顶的一排小房子,那就是她的小学校了。

醒来格外惆怅。

有一天父亲担了一担山药,让我和他一块儿。他说要送给一个食堂。父亲担着山药走在前边,我一直跟着。我们大约穿过了十几里林地,就听到了一阵钟声。父亲说:“快到了。”

前边是一片橡树,一片柳树。穿过柳林看到了一排排杨树、合欢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青色屋顶的小房子真的出现了,和梦中的一模一样。我的心跳加快了。

父亲一个人找那个食堂去了。我看到一群群学生在跑动,眼睛在他们中间急急寻找。这样找了很久,直到一个钟头过去。食堂师傅用围裙揩着手送父亲出来。父亲像鞠躬又像哈腰,向他告别。父亲转脸找我。我故意躲开。

就在我失望的时候,她出现了。她是从最角落的那个房子走出来的。

我挨近了她,说:“是你……”

她怔住了,盯着我。我离她更近地站着。她好像不认识我。

我说:“山药架……”

她两道眉毛一动,笑了。

这时候父亲发现了我,喊了一声。我只好离开了。

秋天啊,每个秋天都是我们的节日。黄昏的光色里,我又看到父亲擦拭那个橡木铲了,嘴里叼着烟斗。

母亲微笑着看父亲。

父亲跪在松泥上,踌躇一下,把木铲掘下去。一支山药由于父亲的孟浪被拦腰劈断。父亲捧住白生生的山药,害怕地看一眼母亲。

我盼着收获之后,跟上父亲再去那个学校。

可惜刚刚收获了一半,父亲又被村里人叫走了。来人声色俱厉,口气生硬,不容商量。他被押到丛林的另一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像过去一样,许多天都没有一点消息。回家时,他的肩头带着擦伤,一看就知道做过沉重的劳动。有一次,我还看到他后背有伤,像是鞭痕。

我尖叫一声,他转过脸,用温和的目光制止我。

他终于再次担上山药去那个小学校了。我跟上他,步子沉极了。在那里,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脸色黄黄的姑娘。

入冬后,我们要准备春天的事情。父亲让我和母亲跟他干活:小心地把山药的尖顶扳下来,装满一个筐子,然后藏到又黑又深的地窖里。他走在深处,举着蜡烛嚷一句:

“多么潮湿,多么黑……”

这些山药的尖芽只有藏在地窖里,才能躲过最寒冷的海边的冬天。

我跟父亲走在里边,像探险似的。这里多么有趣和神秘。无论多么冷的天气,地窖里都温暖如春。父亲手中的蜡烛不停地闪跳……

父亲有一次在地窖里抽烟,讲了一个陷阱的故事。他说,他本来在那个城市里生活得好好的,可是遇到了母亲——她住在另一座城市里,那是一座海滨小城。后来他们就在小城里定居了。他说:

“谁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呢。”

“什么是陷阱?”我问父亲。

“那座小城,还有……”

我后来问母亲陷阱的事,她哭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永远都忘不了“陷阱”两个字。父亲明确说出的一个“陷阱”是小城,那么另一个呢?爱情吗?我吓了一跳。不过我似乎明白,父亲爱母亲才来到了这座海滨小城——人为了爱情可以舍弃所有,哪怕真的有那样一个“陷阱”,也会直接走过去的。

那个青色屋顶的小学校一直吸引着我。我有一次偷偷跑进了丛林,想去找它。可是我迷路了,整整转了多半天才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吓坏了,一次次叮嘱我:再也不要一个人到林子深处!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吓人的梦:跑啊跑啊,一直迎着那片青色屋顶跑去……好不容易到了跟前,可横在眼前的是一片废墟!到处断墙残壁,蜥蜴在瓦砾间奔走。太阳快要落山了,废墟在霞光里发出阴暗的颜色。土坯和砖瓦的碎块像被火焰烤红了一样,摸一下滚烫滚烫。

我盯着眼前的一切,久久不忍离去。我在等待她的出现,她一定会再次从这儿走出来。

我不知等了多久,一点影子都没有。

我只好离开。但我没有回家,只在丛林里不停地奔走。我似乎觉得,她就在前方某个无法测知的地方等我,我只要寻找,就会找到。

走啊走啊,从黑夜走到黎明,然后又是一个黄昏……我终于看到了她,她原来一直站在那儿。我毫不犹豫地上前,牵上她的手说:“走吧,山药架下的姑娘!”

她惊讶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她咕哝着:“你还记得啊,你还没有忘记……”

我怎么会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