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歌德之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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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歌德之勺(4)

平庸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规避和寻找的。他不属于世俗的眼睛。当我们在心里对整个诗人的行踪、对他的业绩感到巨大惊讶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注视着自己的自卑。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自卑,没有勇气,更准确一点说没有那样的血性。我们可以一遍又一遍挽留兰波一类人物,可是我们只能听到他们固执的拒绝:不,绝不。

大地遍是鲜花,这么多的可爱;这么多丰饶的物质,他不爱;他抽身而去,渐渐地,颀长的身影被浓雾遮去。他那女孩似的浓密而油亮的长发在风中吹动,像火焰在朝霞中燃烧,很快留下了一个光点。最后他消失了。

等他回返之时,已经是一个倒地的生命了。

兰波永远是个孩子,可爱的孩子。因为他以孩子般的纯洁和冒险,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我在所知甚少的这个天才的身上,找到了那么多令人激动的东西。它们像五彩矿石,从黑夜中开采出来,收在手边。我为此久久地激动,一次又一次抚摸这些矿石。我试图从它们当中看到当代人似乎拥有过的一点元素。这是非常困难的。一个凡俗和平庸者不必存有这样的奢望。可是我们在自卑中又有着真正的不甘。

我们比兰波活得长久,可是我们觉得这种长久是不值得谈论的。所庆幸的是我们走到了中年,还没有为中年而自豪、而麻木。这也仅仅是我们自己残存的一丝希望了。

由兰波,又可以想到了另一个贵族——那个高大俊美、温文尔雅的屠格涅夫,一个离我们稍稍近一点的俄罗斯人。他美妙的篇章像他的人生一样打动过我们。他长期旅居欧洲,为了自己的心爱活了下半生。他很少返回祖国,最后就倒在让他向往的那个人的定居之地。他甚至把他的居所建在了爱人的庭院里。使我费解的是另一个人对他的忍耐和友善。这大概才是我们现代人所乐于谈论的那种“宽容”吧。这种理解和原谅真正具有人性的深度。可惜它既不能重复,又不能转借和模仿。对于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它只属于特殊时空里的特殊生命。当我们赞美它的时候,找不到言词;当我们谴责它的时候,更是荒谬。

我们同时还能想到那些游历一生的中国古代诗人。他们的游荡据说是为了山水之乐——我对此表示极大的怀疑。美好的山水,美好的自然,那种不可理解的感召,无时不在的诱惑的魅力,我们当代人也不难察觉。可是它们可以让一个敏锐的诗人不停地奔走,却是另一回事了。那需要多么巨大的热情、恒定的追求和痴迷的爱恋。他们的行走、吟唱,留下了自己的声音和痕迹……可这果真就是目的吗?他们内心激烈燃烧的那个核到底是什么?

无论如何,任何的人类社会里都有着共同的规避和寻找。是的,我们认为古人的游荡之中同样有告别、跳蹿、分离、厌恶、躲闪,是这诸种复杂因素合在一起。只有这些,才构成他们的全部理由。他们的一生因变得颠簸曲折而美丽,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幻化为诗,谱写为歌。

所有的不安都是源于生命深处的,他们是一些自觉的漂泊者,流浪者。仅仅拥有一次的生命,应该是激动的,他为这个基本的冷酷事实而激动。其余的就好理解了。没有这激动和觉悟,无论在生活的细节上多么精明,都最终是一个麻木者,蒙昧者,一个不可解脱和超越的人。

杰出的生命是能够超越的,无论他活得多么短暂,多么贫穷和富有,都不能阻止他的这种超越。人具有了超越的能力才不会羞愧,才能够最终与一般的动物做一区别。超越是一种悟力,也是一种激情,它们二者的结合将创造人类世界的真正奇迹,创造永恒和永生。

你的生命之光

伟大的法国诗人雨果被罗曼·罗兰描写为具有偷盗宙斯闪电的普罗米修斯一般的巨人。而另一位法国的重要传记作家莫洛亚则把雨果称作“奥林匹斯山神”。

这个伟大人物一生经历的事件,他的人生航船被时代风暴几次打折桅杆险些沉没的经历,恐怕极少有另一个人可以与之相比。即便是早期,他就有着不可言喻的痛苦经历:妻子的失节、朋友的背叛、攻讦、误解,一切常人难以度过的危难和人生关节;但比起他后来漫长的异国他乡的流浪、比起其他艰苦卓绝的斗争,简直又算不了什么。

他一生矛盾重重,既谨慎俭约,又慷慨大度;他曾经是一个纯洁的青年、模范的家长,可是在暮年又变成了一个热烈的、能够爱的老人;他由一个王朝复辟主义者演变成了波拿巴主义者,再后来又变成了共和国的爱国主义者;他本身是一个资产者,可是在一般的资产者眼里又是一个大逆不道的人。

真正的浪漫主义诗人都是不自觉的,是生命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挥洒。面对这个伟大的、百年不遇的诗人,许多诗人都显得过于弱小与单薄了。正像传记作家所指出的,在作家的生活中,“浪漫与现实、个人主义与牺牲精神、热衷于奇迹与迷恋于小节、骑士般的爱情与庸俗的猎奇,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伟大的诗人与务实的资产者和睦相处”……可见,一个伟大人物往往处于一种极端的矛盾和畸形的结合之中。

不言而喻,他的一生爱了很多女人。他非常爱她们,钟情于她们,这里面虽不乏猎奇、狂迷的追逐;可我们不得不说,他更爱的还是自由的精神,是美好的艺术,是他用心汁煎熬出来的结晶。他更爱真理、爱真实。

面对他长达万行的热烈燃烧的诗句,他的近千万言的散文、杂著,以及卷帙浩繁的长篇巨著,打动人心、夺人魂魄的戏剧,使任何人都不能漠视他的存在,不能不惊异于这个伟大的创造的奇迹。他一个人的创造比得上几万个普通人的劳作。这是一个特别耐得住磨损、在坎坷和苦难的煎煮中愈加坚毅的生命奇迹。

在他委婉而别致的歌唱中,在他精巧的诗句和短小的辞章里,都可以感受那种令人陶醉的温情,领略特别的绚烂和绮丽;如果打开他的长篇巨著,又可以看到一支如椽巨笔怎样描绘场面宏大的战争画卷。他的狂风雨般成吨成吨倾泻而下的大匠的语言,轰炸着疲惫和麻木的人类心灵。他站在那个时代的山巅之上,锐利的目光穿越了当代的尘埃,抵达了未来,直逼熙熙攘攘的现代主义的十字路口。这是不可思议不可言喻、深藏在千年历史中的一个硬核,一个等待化解的奇迹。

当我们谈到人的强盛的生命力,很容易想到成吉思汗、拿破仑,还有征服冰川极地的探险者,一些在生死场上拼挣的百折不挠的战将。但我们理所当然的还要想到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歌德这一类在精神的漫游和探索中永不疲倦、豪情万丈的独特生命。他们的行为构成了一部部传奇,生命之光照彻了茫茫的精神空间。这个空间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有无数旋转的星体。可是那些炽热燃烧、溅射着巨大能量的星体似乎散发着永恒的光。

他们都是同一类生命,都有着难以消失的青春。当他们的生命完结的时候,好像是仅仅回到了青春的另一个段落。是的,他们是永生的,他们遗留下的每一个短章,都迸发着青春的活力,都具有奇大的魅力。这不灭的绚丽和光彩点缀着我们人类的长河。我们人类的历史由于他们的存在而变得激流回转、千姿百态,出现了真正的奇观。

在他们那里,任何艰难险阻都不在话下,他们可以轻轻地移动躯体将它粉碎。他可以不加修饰地倾泻和记录。那种极其自由、放松和强大的表述,使一切精巧的匠人都要望而生畏。

我们常常在现代主义魔法般的创作面前感到困惑,感到自愧不如。可是当我们面对着一个更放松、更流畅的自然而然的诗人的时候,我们对于现代主义的赞叹和惊讶就要大打折扣了。两种生命处于两个历史空间之中,可是生命和生命之间尚可以比较。比如雨果,无论如何他是我们所能观望的诸多高峰之中最高的山峰之一,不可逾越。峰巅连接着白云,当风雨来临的时候,他却不沾一丝雨滴。

他那剧烈而曲折的炽热之爱既是对整个人类、整个异性,又是对一片具体的土地、一个具体的人。很少有人能达到那种爱的浓度,创造那种爱的奇迹。他勇于献出自己、碎自己,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他在危难中逃窜,被自己的爱人所救,即对她忠贞不渝。这些爱的奇遇,传奇般的情节,也是对时代伟人的最好注脚。平凡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种奇遇的;如果说这些奇遇寻到了伟大的人物,还不如说伟大的人物神奇而惊险的灵魂,在很早以前就开始锻造这一情节的链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