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论走多远,乡土都是仍然要走下去的求索之路。
一个人学识再渊博,乡土都是每时每刻都要打开重新温习的传世经典。
一个人生命有长短,乡土都是其懿德的前世今生。
乡村的土地上,只要有一点点合适的气候,去年冬季里由白包裹着的枯叶,阴云冷雨也来苦苦相逼的无奈,就会烟飞烟灭,变化万千地生长出郁郁葱葱的青翠。虽然这些早已颠扑不破地记在心里,但一年年地从那仿佛枯黄无望的田野上,最早冒出来的不忍卒读的嫩,还是带来阵阵明明是欢呼、却仿佛从潜意识里抢先跻身出来的长吁短叹与大惊小怪。一株最细小的嫩,如果是野生的,自会有水光山色来照应,即使是在最脆弱的那几天,漫不经心的家畜野兽在上头轮番践踏之后,接踵而来的人也不会想起要为它们绕道而行。一只脚就像伸进自己鞋里那样,自然而然地一点不犹豫。一朵其貌不扬的小花,因为来得太早,顾不上将自己打扮得五彩缤纷,那普普通通的颜色,只是白色,不是洁白。洁白需要一种规模,譬如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来得太早的细小花朵,孤零零地出生在低矮的荒草地里,那份洁来还洁去的心愿,轻易地就被压缩到本来就离开不远的田野深处。花因蜂蝶更美,太早开的花只有米粒大小,那些有着与人差不多秉性、不冬眠但会歇冬的蜂蝶,还是懒洋洋地没有作好与花共舞的准备。偶尔有赞美之词题给这些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细小野花时,也不过是一种借题发挥,借物抒情,有时候根本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武器攻击对手,而将这些既无欲又无辜的花儿搬到台面上来加以使用的。所以,应该相信这样细小的野花是洁白的,同时又必须确认,这样细小的野花从来没有真洁白过。春天轰轰烈烈地到来,梨的花,杏的花,一齐开放了,漫山遍野对洁白的形容突然喧嚣起来。不管是否有过提醒,不管是否有过辩解,对那些开得太早的细小野花,在话语面前患上失语症、在记忆深处弥漫失忆症都是一种无需质疑的理所当然。
被提起最多的花,在乡村会因时因地而异,其千差万别闻听起来实在有几分吊诡。在鄂西利川一个叫大水井的地方,完整地保存着一处明末清初建成的古老庄园。上百间屋子里,凡是木料制造物都黑了,当年的斧凿痕迹也彻底蜕变成岁月风霜的烙印。不变的只有一种东西,镂刻在窗户、门扇、屏风以及各种梁柱夹角处的花,是牡丹的仍旧是牡丹,是芍药的仍旧是芍药,雕刻在绣楼上的梅花,当年有多少枝,如今仍一枝不少。位于大水井的这所保存得如此完整实在是难得一见。乡村人文最动情的还是那些唱起来千回百转的民歌民谣。石榴花开一盏灯,情哥情姐表真心;石榴花开叶叶青,郎把真心换姐心;石榴花开红纠纠赳赳,生不丢来死不丢。石榴之外还唱高山岭上一树槐,高山岭上一树桑,高山岭上一树茶等等。甚至还会唱:高山岭上一块田,郎半边来姐半边,郎半边来栽甘草,姐半边来栽黄连,苦的苦来甜的甜。石榴之外,乡村歌谣唱得最多的还有桂花。除非是有意损贬,这样的传唱是不会提起桃花的。与之相辅相成的是,乡村人家绝对不会在后门栽桃树,面若桃花和走桃花运,乡村中人也爱说。与天下人一样,这样的话,往往都用在别人家的女子身上。面对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后门外若有桃树,就会想到家中女子容易惹风流劫。乡村人家也绝不会在前门栽桑树,桑音同丧音,是更大的不祥之兆。所以,雕刻的牡丹芍药,传唱的石榴桂花,其中深意,一半是炫耀,一半是禁忌,都不算是乡土之花。乡土的命定之花,是轰轰烈烈地引领春天来到田野上的油菜花。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一个秋天,在大别山腹地的一座小镇,听一位饱经风霜的长者朗诵一首诗,难以克制的泪水竟然在脸上肆意横流。多年之后,因为不断转述,导致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写信来,说这首诗是他写的。我一直在克制着不理睬,不去放大内心深处的愤怒。二〇〇二年的夏天,荒谬又重新出现,一位男子不仅写信,还千方百计地打来电话,说这首诗是自己上小学时写的。我终于发现再不愤怒就会坏事,在一番厉声斥责之后,还狠狠地摔坏了家里的电话。曾经以来,总在说,自己不晓得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写诗的女孩我没见过,是传诵此诗的长者让我从心里熟识她。写诗的女孩生长在鄂西山区一条美轮美奂的江边,她只活了短短的十八年,就在一场车祸中回归永生。也成了传诵者的我,在鄂东的浠水河畔第一次布道般说起她和她的诗时,在县文化馆看门的一位老人,失控地在街边放声大哭,泪水流得比所有人都多。最近一次公开传诵她是二〇〇四年三月底,应法国方面邀请去巴黎,参加法中文化年中国文学周活动。在一个关于乡村文学的讲座上,在新艳的时尚之都,陈年的乡土同样难以抵抗。站在讲台上,看得见一行行泪水在异国的人们脸上清晰地流淌。演讲结束后,担任同声翻译的那位加拿大老人,一定要我将那首诗用汉语写下来,他要好好收藏。加拿大老人曾经为已故中国国家主席李先念当过同声翻译,在这首诗面前,他说,自己哽咽着几乎翻译不下去了。
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
一位老师从我这里听去这首诗后,忍不住往教室的黑板上写。写完第一句,班上有一半学生在笑。写完第二句,班上大部分学生都笑了起来。老师于是说,等我写完第三句后,你们要是不流眼泪,这堂课就算放假了。老师将第三句写出来后,教室里先是一阵沉默,随后响起一片抽泣声。
在不知《一碗油盐饭》的时候,看到油菜花,早早就能闻到那浓酽的菜油香。有了这首名叫《一碗油盐饭》的诗,油菜花一开,依然可以早早闻到浓酽的菜油香,同时,还能感到一种诗一样的痛苦。
在苦涩的乡土,乡村人一直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年年这个季节,他们总要沐浴在铺天盖地的开花油菜里,用难得一见的快乐,传说附近一些花疯男女的故事。金黄黄的油菜花,让在太深太久的压抑中变得坚硬无比的幸福之梦重回温情脉脉的情境。特别是女子,这种时候的目光,男子只要与之对视片刻就会心旌摇动。被注视的女子内心柔情如水,思绪更比水长。有人在,女子看人如看油菜花。身边的人去远了,女子会从油菜花里看到一种苦尽甜来的日子。挂在油菜花上的每一滴露珠,从来不会被她们看成是甘露。承载着乡土生活的深情厚谊,小小的天外之物会将油菜花瓣沾在女子的宽衣大裤上,宛如城里人假日郊游时佩戴的花冠,又似二月十四日捧在手中招摇过市的玫瑰。哪怕油菜花瓣密密麻麻沾在身上,被目光暧昧的男人说成是从油菜田里钻出来的花猪花狗,女子也不会用手指弹一下,任由它们慢慢地挥发了水分,这才轻飘飘地洒落一路。在她们的眼里,油菜花向来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花,一部分是菜,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油。花的美丽无须啰嗦,从田里间苗扯回来的油菜秧是青黄不接时一碗难得的炒菜。没有哪个持家的女子不喜欢这种不用油就能炒得油汪汪的嫩菜秧,她们更喜欢看全家人满意地嚼着油汪汪的嫩菜秧,仿佛是过年时,嚼着那一斤肉只切成十块的红烧肉。
乡村女子是全家人的盐罐、油罐、糖罐,这一点至今也没有变。她们都一律害怕听到男人不高兴地评说菜里面没有一个油星子。脾气好的丈夫,说话时会小声嘟哝,脾气不好的丈夫,则会在桌上一拍筷子,说完这话后再也不开别的腔。多年之前,家在乡村的那一阵,邻居家的九岁女儿放学回来,见灶里还是冷的,就烧火炒了两碗油盐饭。放工回来迟了的母亲进门后,女儿笑盈盈地说锅里还有一碗油盐饭。母亲脸色一变,抬手就将女儿狠狠打了一顿。别的女人闻讯过来劝她说,自己的女儿都十二岁了,从来不晓得饿了自己做吃的,若是也能上灶炒饭,别说用菜油,就是用猪油,她也会半夜里做梦笑醒过来。说着话,做母亲的都哭了。少年时期的乡村,因为母亲破例炒了一碗油盐饭而欢欣鼓舞,又因为偷着给自己炒了一碗油盐饭而挨打挨骂的事情如星罗棋布。那位在诗的面前大哭不已的看门老人非常后悔,儿子在世时最爱吃油盐饭,他却当成儿子太好吃了。如今,老两口会时常炒上一碗油盐饭送到才二十二岁就长眠不起的儿子的坟前,然后相互抱头痛哭。
一九九三年,我参加一个名为“奔小康”的工作队,在大别山区最南端一处叫香炉山的地方呆了几个月。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孩子也喜欢大人们作为奖励或者宠爱而单独为自己炒一碗油盐饭。那些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在抱怨下辈对自己照顾不周时,依然说总闻到儿媳妇在灶上炒油盐饭,他们吃的却是锅巴粥。其实,老人们也曾这样过。那时候他们也很年轻,舍不得将家里分得的一斤几两菜油三下两下全洒在锅里,偶尔给孩子一点宠爱,就连粘在锅铲上的饭粒也舍不得舔一颗,都要用筷子刮到孩子的嘴里。等到老迈时,回想当年遗憾,心里的那份馋自然非常了得。可这时候,一口牙没剩下几颗,肠胃也消受不起坚硬的饭粒,老人们一边望洋兴叹,一边用对儿媳妇的抱怨来强调往日想念,潜在的因素是,他们不甘心如此老去,像油盐饭一样喷香的好日子太少了,越是临近生命终极,心中越是生出许多羁绊。
乡土生活的质量是用一碗油盐饭盛着的。站在灶前的女子,小心翼翼地用半勺子菜油流淌出历史的痛苦,并辉映现实沉重。
爱油菜花是有条件的。只有生长在田地里大片的油菜花,才会受到青睐。那些犯下播种错误,在野地里迎风招展的单个花枝,则形同杂草。有人弯一弯腰,将其连根拔起,顺手喂给家里的牛羊,旁边的人见了,绝无看不下去的意思。在浪漫与诗意背后,乡土之花刚刚开放,就盼着凋谢。油菜花瓣在地上堆积半寸厚,反而是更高兴的根由。落花才能结籽,那饱含在菜子里面的滴滴香油,才是所有喜爱的本质所在。
有花的乡土使人流连。因为这份流连,乡土上才有新艳之风薄薄吹过,一会儿轻浮上峰巅,一会儿消沉入谷底,及时之乐或逝者如斯全部因人因事,或同或异没有一世定论,不惊不诧,不冷不热,唯有乡土本身。在万物生香的季节里,一场场春雨浩浩荡荡来,缥缥缈缈去,花因时光短暂,哪怕溅入泥土了,也不想记得来去知多少。春天去了,轮到雨水如花瓣般一滴一滴地溅落,叶片却在悄悄地数着,记下这难以改变大局、其意义仅在于来得及时的事件。一如一碗油盐饭,在席卷而来的苦水前,它不代表幸福的真实降临。取那理想与希望的角度去看,才能遥远地感到地平线上,有一叶白帆若隐若现。
乡土如泥土,无论怎样翻动,也还是春天栽种水稻,秋天播撒麦子,冬天指望有铺陈开来,给来年留下如哲理诗一样的墒情。重重叠叠的斑斓,深深浅浅的原色,看它们的目光更是浸泡在乡情中的种子,恨不得一年四季,无论春光明媚,还是腊月寒冬都能落地生根发开花。远山近水,薄雾浓云,天之下,水之上,森林旁,草丛中,乡土元素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轻有重、有明有暗,有臭有香,有苦有甜,有时候深山会显得比沙丘还低矮,有时候男人会显得比女人还柔软。过了残秋晚虫时节,来到桃红柳绿之天。激流所在处,有鲤鲫跳跃跌籽;枝条新嫩下,听得见细的哧哧嬉笑。
乡村日子是将细小的野花插在辫发之上,没有玫瑰,只有月季,还另外称作月月红。他们将芍药种在地里,努力地使各种肥料变成漂亮的零食,又哄又宠只求其像庄稼一样生长。至于牡丹,更是远远地摈弃给处在乡村边缘的城市。万一有女人头上别了一朵大得有些夸张的名花,必定是艰苦劳动间歇时,大家存心想要的一种轻松娱乐。许多人会因此而起哄。在过去,他们会指着戴花的女人,说她是从城里来卖那个东西的****。如今,再也不会有人说这样的话了,表面上是这种说法过时了,其实是另一种疼痛在心。
生在乡村,长在乡土,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等完全成熟就成了城市的收获。用乡间方言来说,往日深山出俊鸟,那时候,政府机关年年都要来乡村招工,带走的都是美丽女子,本地人也乐意将他们最优秀的出产奉献给城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我成长的地方,人人都晓得以武汉为首的几座城市里的男人喜欢常来走动的理由,那些人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声称,去英山县看美女!当我的青春开始在体内萌动时,曾经用日记表达过一种经过夸张的意思:随着好女子一批批离开,本地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将会出现人种退化。青春期的日记注定会充满文学性。那些想象的翅膀来不及高飞远去,虚妄的概念就如巨石坠地轰隆隆滚滚而来。一年一度的寒假和暑假一到,尚未发育好的女孩子,便像候鸟一样迫不及待地开始其人生迁徙。才十几年光景,乡村中的青春和美丽就消失殆尽。人种是否退化了可以别论,乡村风情真的是俨然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