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风流,牡丹华贵,哪怕只是口口相传,也能使生下来就让油菜花香的女子轻易地成为他们的收成。将玫瑰和牡丹做了梦想的油菜花们,打电话回来,写信给家人。她们的生活被描述得越好,堆积在乡土的担忧就越多。打情骂俏之时,他们也只会用乡土女子几乎没有一点希望去做的女明星和模特儿来取乐。即使是这样,仍然找不回过去那种百分之百的快乐。他们要身边的女子也学母猫那样边走边扭屁股,那声音总会在极短时间里,经历从压抑到发泄,到更压抑的变化。只有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才会用油菜花装饰和打扮自己。小女孩还没有长出一副能够看透这类灿烂的慧眼。小女孩的小脚,尚不足以支撑其去到远方,赏析别的花朵。这就是命定,不等一个人有意识长成,就已在随手之间作出选择。油菜花开在乡村的命运里,油菜花可以开出不计其数的花朵,而乡村的命运永远只有一种。
只要季节合适,这命运之花就会在乡土的每一个角落里开放。那一年乘飞机去西藏,在变矮了的高天上,俯瞰壮丽的高原,一样地到处都是油菜花开。这是乡村命运最灿烂的时刻,目光领着心情从高处流下来时是如此,当心情推着目光往高不可攀处爬行时更是如此。最典型的莫过于五月间行走在长江三峡,身在谷底仰面朝天地向上看去,只为对着几乎就是绝壁处的小片小片的油菜花投以惊鸿一瞥。
用不着油菜花来证明,任何乡村都是名符其实的,唯有三峡是一个明显的例外。来来往往之人是否曾经这样想过,三峡过去是乡村,现在是乡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仍然是乡村。谁也说不清古往今来有多少语不惊人誓不休者,给三峡冠以多少惊世骇俗的美誉之名。他们用诗词歌赋诵唱的许多,都无法成为本地的日常生活,也无法改变三峡是为乡村的本质。横亘在乡村三峡眼中的,是寡妇崖、鬼门关、是白骨塔,是那些千方百计地栽种下去,唯有开花才能收获的油菜,是那些蜿蜒小路,棉线一样从断岭残峰上飘挂下来的垂垂叹息。群峰之上的神女、峡谷中的兵书宝剑、夔门里看日出等等都是当地人的身外之物。为它们写诗作赋的也都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和李贺等等匆匆过客。
用诗词歌赋堆砌的三峡是怪异的。就像明朝崇祯五年,巫县朝阳乡一带山间常于月夜见到的兵马旌旗之状,听闻到的钲鼓喧哗之声;清顺治五年,巫山县城东草屋中梁,偶如虫蛀,粉末落地如铜钱,顷刻化为奇茎异叶,布地而生,广阔数尺;
到了顺治九年,霜降节月夜,星光灿烂,忽见中天一物,蜿蜒如龙,头爪分明,金甲夺目,直透碧空;康熙元年,当阳山有白雾三团,从天而坠,化作两匹白马,后化羊数千,自东往西而去;康熙十六年,柳树坪、错开峡一带,天降血雨,大者如钱,凝于石上如红膏;康熙二十四年十月初七,空中有声如炮,野雉皆鸣;道光二十七年,四乡夜闻千军万马之声,县民称之为过阴兵;一九八三年二月,梨子坪林场山巅出现佛光;一九八五年秋末到初春,七里乡长兴村二组江家一株生长约五百年的梅麻树每晚发出吼声,方圆两里之内可闻。县志上记载的光怪陆离之事,很快就在本地人的生活中化作平常的故事,用来打发茶余饭后的乡村时光。
平常如一切乡村,才是三峡的真品质。一滴水在一只干瘪的下巴上晶莹地闪烁着。
一位老人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虬痕斑驳的手,仿佛从沙砾中寻觅到一颗玛瑙,轻轻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送到自己的唇边。
关于水,这是我记得最为细致的细节。记得它的地方,是在新滩,那里曾经是三峡中最险要之所在。仿佛不甘心葛洲坝建成后对其雄性的消减,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凌晨的新滩,用命定中的全部力量,将半壁巫峡从吴淞达程八百米处推入江中,激起怒涛八十米高,一千五百六十九间房屋也不及平时打水漂的一块瓦片,山崩地裂水拍云崖,还没来得及说声不好就没有了。
当年的新滩谁也去不了了,我去的新滩是后来的新滩。从“屈原一号”客轮上下来,跨过晃荡不已的跳板,小小的码头上还散布着当年大滑坡飞来的十几块巨石。穿过巨石群,才有一道人工开凿的石阶通往位于半山腰的小镇。
老人就坐在那石阶上。因为枯水,又因为老人的手过于苍老,那石阶,愈发显得太高。坐在石阶三分之二高处的老人,拿着一只不知用过多少次的旧矿泉水瓶,半瓶净水映照出一江浊浪,她却丝毫没有诗中形容的饮马长江的样子,目光浑浊涌动的全是干枯燥渴。
去过多少次长江三峡,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主要是不愿意一一细想,总觉得只需记住那份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大江大水就够了。一如我们每天睁开眼睛都要面对的许多日常世俗,有多少能长久留存于心里永世不忘哩!是否记得去过三峡的次数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辈子活在三峡里从没有离开过的人,难道可以说他们只到过一次三峡吗?所以,一个人除了永生与某个地域生死厮守外,在不得不有来有往的时候,重要的是对这一类与灵魂有约的事物刻骨铭心。
或者逆水行舟,或者顺流而下,这是一般人去三峡惯用的方式。最初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尝试的,那时候还没有《泰坦妮克号》,无论豪华游轮还是普通客船,大家都习惯站在船舷两边。后来有了这部电影,浪漫的船头也难见到有情侣站上去。三峡是属于两岸的,乘船人心里都有一种伸长了的手臂,抚摸着只有江涛才能临幸的石壁的隐私,更想微微抬高自己的头,嗍一嗍开在轮船顶上的乳白春花,吻一吻与船舱若即若离的苍红秋叶。
我之所以弃舟楫而登陆,脚踏实地行走在陡峭的大江两岸,就在于见到了这位将自身挂在江边陡峭石岸上的老人,和那一滴挂在宛如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净水。老人双肩上的背篓里装满了许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还有与任何人都不相干的。苦乐情殇都只属于眼际里唯一的长江和数不清的高山大岭。行走在破碎的山路上,总要遇见如此背在女人肩上的背篓。二〇〇一年春天,在长江最大的支流清江边的长阳县,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一个送书下乡活动,一位小学女生送给我一只被编结成旅游纪念品的小小背篓。在伸手接过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能够放在巴掌上的纪念品精巧可人,完全不像几年前在三峡一带行走,看到的一只只背篓,和那些背着背篓的女人。
大江浩荡!大岭浩荡!大船浩荡!一个人用尽游历的目光也只能看到三峡的雄奇瑰丽,只有懂得了背篓,才能懂得乡间苦砺亦即这山水般荡气回肠。在三峡大坝截断江流前所剩无几的年份里,这样的背篓给当地女人平添了更多忧伤。每每与她们不期而遇,我都看得见那一双双的眼神,其中的复杂,宛如高山上绝不放过每一滴落雨的无底天坑。曾经在心里闪过这样的描写,背篓之于三峡中的女人,是秀目,是****,是美臀,出门时双肩不负背篓的女人是不完整的。还进一步认为,总也不离女人肩上的背篓,是如此山水之间芸芸众生得以繁衍的另一种生命寢宫。无论如何来看,在表面,一江两岸亘古不变的背篓仿佛是山里女人肌体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阶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级,背篓垫在第二级,同时靠着第三级。不管外来者如何察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着一份人生的惬意。
与空阔背篓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错过一滴净水的老人,在江边,当然会有自己的追忆。她将过去的一切从山上背下来,又将一切的过去从江边背回去。无须多问,从一滴水里就能知晓,老人年轻时同所有女子一样,嫁到别人家,满三天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篓,从高高的山上下来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练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妇、丈夫的女人。那时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面前笑一笑,再放心大胆地在丈夫怀里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只有走在破碎的山路上,才晓得紧邻长江的油菜花为何开得如此惊心动魄。在地理上被称之为喀斯特地貌的这些大山,太害怕干旱了。半个月不见雨水落下来,大大小小的天坑比人还焦渴,张开大嘴拼命地吮吸着有可能变成水滴的每一丝潮气。女人们则纷纷背上背篓,出家门一步一步地沿着陡峭山崖下到江底,将一只木桶灌满水后放回背篓,然后又一步一步地爬向突然变得远在云端的家中。
有一天,一位女人背着因为水而变得格外沉重的背篓走到一处山崖下,忽然听到头顶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晓得那些畜生闻到了水的气味了,不敢再往上爬。等了许久,畜生们不但不肯离开,最渴的那头牛等不及,竟然奋蹄闯下山崖,摔死在女人面前。天要黑了,女人不得不哭泣着往这必经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来会是何种局面。女人刚刚露头,家畜们就冲上来将她扑倒,背篓里的江水一滴不剩地泼在岩石上。牛们、羊们和猪们,拼命地将自己的长嘴巴贴上去,吸啊,舔啊,舌头磨破了,岩石上变得血红一片,也不见它们有片刻歇息。
又有一天,一位刚刚出嫁的女子,从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下来了。见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将焦黄的脸洗成让男人见了心爱心疼的嫩红,又用梳子蘸着江水将蓬乱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将全家的饥渴背在肩上的女子,从早上下山,天近黄昏时才到家门,她一高兴,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没说我回来了,一连三声都是说,水回来了!那一刻,她放松了警觉,也是因为太累,不太高的门槛突然升起来许多,脚下一绊,一路没有泼过一滴的水顿时没了,泼在地上,青烟一冒,转眼间就只有门前青石板的低凹处还有一点水的残骸。看着一家老小趴在青石板上舔那积水的样子,女子一声不吭地拿上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屋后的树林里。
本地人说这些事情时,目光一直盯着江南岸的高山大岭。
想到从那些自然的皱折中找到散居人家的唯一线索是炊烟。
后来的一个五月天,我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这一带时,连接江水与陆地的石阶上仍然有背着背篓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没有找到那颗挂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却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额上。不时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阶上。一阵叭叭水响传来,那是江涛上涨时拍拍打打的声音。临近黄昏,我走向无人的水湾,我走向无人的水湾,与眼前早早黑下来的大山一道泡在冰凉的江水中,感觉中那些高不可攀的去处变得更加遥不可及。相对于一座山,无论从何种角度去接近,所能抵达的也只能是她的背影。一滴水也是如此,无论如何想象她有多苦、有多深和有多宽阔,到头来所能记下的唯有那一点点的背影。
在各种生命面前江水已经是大得无法再大了。
那是春天所属的一个普通日子,种种背景都在衬托着一个从乡村到城市,又从城市流窜到乡村的男人的矫情。春天深得不能再深,江水却不满足,一刻不停地上涨,仿佛普通的人性,即使无法触摸那些高高在上的灿烂黄花,也要踮起脚来狠狠看上几眼。江水中其实一直不缺少油菜花。在这样的季节里,只要有河流,乡村之花就会像城市里流行的选美那样,众里寻她千百度,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地将一些同伴抛入流水。在天下的黄颜色中,油菜花是最娇嫩的一种。流水无骨也比它坚硬,一群花瓣的漂泊不会超过十里,每到尽头就会有新的飘零和坠落。在流水落花之间,分不清谁是生动,谁是沧桑。
我那****肉体在水湾中不断地遭遇这样的花朵。如果是在我生活过的熟悉乡村,那些小小的水面轻易就会被各种原因抛掷的油菜花瓣所统治,喜欢洗浴的牛和猪下去了,再起来时皮毛之上的变化,会让人将它们戏称为畜生也发花疯。季节特有的色泽哪怕只有一片嫩黄,也能让孤独的乡村换上一派清静舒心的广阔背景。用不着登高振臂,那沁透心脾的美艳与清香就成了呼唤,沉沉地响彻寂寞田野失语乡村。带着那古老的孤傲,带着那沧桑的清高,一如流水入江的样子,到哪里也丢弃不下的习性,与其说是冥顽,不如说除此一切乡村再也没有别的归属了。
流水五月,落花五月,这些天撮之合的日子!
乡村是如此广袤,容得下金木水火土万物万灵,再久远的历史,也只能藏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成为某种碎片。同样的乡村,又是如此小气,几乎留不住任何一种丢失了才觉得珍贵的东西,永远只记得住今日今时,永远只会为一日三餐劳顿奔波。一如狭窄的河床,到头来只有一天天逝者如斯。生命才刚刚开始,生活才初步进入,生存才略尝滋味,看上去一切都是生机勃发,春意盎然。蓦然间,却终老了。一如黄昏落暮月朗星稀时,闻听竹笛横吹二胡拉唱。从风中来,往风中去,还没见到灯火阑珊处,乡村之声就消失了。鸡鸣狗吠,羊咩牛嗥,乡村中不变的节奏与律动,甚至影响到江上过往的大小轮船,短则如狗吠,长则似牛嗥,汽笛声声莫不是一一在对应家畜们的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