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来了一位领导干部,中午休息刚躺下,陈建霖气急败坏地去敲门:“快起来,山上有人砍树,你管不管?”别人看他像是个造反派,其实,他在别人都造反的时候刻了一块竹匾,上书:“白眼看鸡虫”,挂在他的斗室的门口。
北京,中央某部门一位领导人在武夷山,宴会时陪吃的人实在太多,陈建霖路过看见,想到制止砍树的时候,这些陪吃的人哪怕有几个陪陪我也好,可是上哪儿去找他们?他当面向这位领导人提出:“你们天天反对大吃大喝,为什么你一人下来,这么多人陪吃?”口说无凭眼见为证,陈建霖又拉着这位领导走进幔亭宴会厅一数,恰好和武夷风光中的“三三之胜”对上了,整整九桌!1985年,美国一个旅游团到武夷山,有关方面在大宴宾客之后捧出贵宾留言簿请美国人留言,一位美国朋友写道:请你们在有钱时不要把它扔掉!另一位更加幽默些:如果你们要扔掉,请打个电话通知我,我来拣!一方面是大砍,一方面是大吃,武夷山你还有救吗?一方面是玩忽职守、有法不依;一方面是吹牛拍马,装模作样。正直的人说真话的人为什么总是倒霉?陈建霖忽然想起了沙漠,砍树加水土流失等于制造沙漠,一个十分简单的公式,付了多少学费也学不进。那也因为还有另一种沙漠,在心灵的土地上。有一种人在人民的疾苦面前绝不冲动,绝对稳重,没有丝毫的激情……
一座名山和一个痴人,就这样苦苦地思索着。
你说有的人麻木,也不尽然,有时很“机敏”,甚至有点神经质。
在幔亭山房前面,树立着一块大鹅卵石,正面是“福建省武夷山管理局”。反面用小鹅卵石填成的这样一行字:“要呼唤人民世世代代珍爱这块美好的土地”,这是陈建霖刻在心里的话。这一切出于陈建霖的构思,也是他的劳动成果。
1985年,地区的领导人在幔亭山房吃饭时把陈建霖叫去,让他把“要呼唤人民”这五个字涂掉,因为“有强烈的政治煽动性”。
怪也不怪?
这是神经脆弱还是神经错乱?
陈建霖愤然而去。第二天,管理局派人把这5个字涂掉了。
寻访名山胜地,到处可见的是各种碑,从骚人墨客到商贾巨富、大小官吏,或勒石述怀,或歌功颂德,总之中国到处可见功德碑,而不见耻辱碑。其实,哪一个民族哪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耻辱?
一个偶然的机会,陈建霖在一个农民家中发现了一块石碑,上刻清朝乾隆二十八年四月,建宁府为保护武夷山寺庙茶园惩办贪官污吏的布告,将10多名敲诈勒索的地方官员的罪行、恶名一一刻于石碑之上。陈建霖顿生出不少感慨,当即自己掏5元钱买下,在风景点云窝里把这块旧碑竖起时,一个立今日毁林之碑的想法也出现了,当即拟草稿,用文言文,四六句子相间,写得音调铿锵,内容是申述毁林之害,揭露了当年刮“共产风”和大炼钢铁而烧山伐木的恶果,点名批评了一些大队干部和社员近年来盗毁林木的行为。虽愤激之情溢于言表,但也有劝戒之词,并引经据典指出:1000多年前南唐保大二年李良佐建会仙观于武夷宫便明令樵禁,叹曰:“古时且尔!”又道:“今者保护森林,政府有明令,凡我人民宜各有责遵守之,况性有自觉,心有自尊,肥己损公被人鄙,非君子所为,砍毁迹敛,则名山胜景概益增华美,记事勒石,示告诫焉,幸勿自治伊戚!”武夷山毁林之碑兀立于幔亭,有人著文为这一块碑叫好,山房的入口处,中外游人无不驻足,砍树之风也有所收敛。
有名字上了碑的毁林者看见陈建霖便一再解说:“我要去开拖拉机了,我不砍树了,你把我的名字涂掉好吗?”陈建霖始所未料的是,这样一块毁林之碑尽管情真意切旨在护法护林爱在千秋万代,字里行间所流淌着的爱憎之情呼之欲出,只要眼睛不瞎心不偏的人一看就能明白,不必多费口舌的,可是却因为揭了疮疤,使管辖武夷山的当地的某些领导觉得丢脸、难堪,虽然碑上无名却也于心不安一倘若追查起来,这一顶乌纱帽不就得落地?于是为着这毁林之碑的该毁还是不该毁,整整三年风波不断。诚然,立毁林之碑把毁林人的名字刻在石上,也实在是万般无奈之后的极端之举,可以商榷也可以从长计议。问题的根本在于:必须有坚决的措施制止毁林风!******副总理万里在武夷山说:“武夷山石头上长树很不容易,可不能砍,砍了不得了!”这样的语重心长的告诫起了多少作用?
陈建霖毫不退让,宣称“以血护碑”!也有人知道陈建霖的脾气,怕他一头撞到碑上弄出人命案子来更不好收拾,再加上舆论界对毁林碑的支持,那些欲置毁林碑于死地的人一时便无从下手。
1986年12月,一位有名的记者曾有武夷山之行,他采访了陈建霖。
于是有关部门接连找陈建霖谈话,要他交待。陈建霖是这样“交待”的:“他对我说大小兴安岭问题严重,总有一天要出大事儿。中国人,只要有一点良心想一想子孙后代,也不能这样砍树呀!”毁林碑保不住了,今年春大武夷山特别阴冷,某日,由管理局雇请民工到幔亭山房前将毁林之碑推倒。对于那些对碑恨之入骨的人来说,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们可以弹冠相庆了,至于草木如何,山河如何,与他们何干?
我想起了故宫内至今还保存着的一只景泰蓝小罐,罐中立着36根草干,这是乾隆皇帝下的“寸草为标”的规矩,勉励自己也勉励子孙:山河于草不能丢!不肖如八旗子弟,竟也没有把这小罐砸碎!清王朝几代不衰,历经300年,毁于慈禧专权和过得太舒服因而腐败得快上不了马的八旗子弟。
历史的另一个别名是:立此存照!陈建霖没有去死,在同伴和朋友的苦苦劝说下,砸碑之****一人提着一瓶“武夷留香”酒,到了天游峰。陡壁危立无欲则刚,天游峰认得陈建霖,在那仙凡分界处开山路,选路线,陈建霖手抓岩壁烈日下爬行几个小时,倘不是神仙保护他早没命了!留下了这条命,就得为武夷山做点事情,他躺在地上,喝一口酒看一眼山上山下的风光,九曲溪缓缓流去,隐屏峰历历在目,云彩也朝他拥来。他经常觉得没有人可以说话,他便上山,跟山说话跟树交谈,对着清清的溪水喃喃细语,哭一场,痛痛快快的哭,眼泪流进九曲是一滴水,淌到石头上或许能长出一根草。
他说他要在毁林碑被推倒的地方,栽一丛红杜鹃,春天就想种的,别人告诉他春天种不活杜鹃,到秋天再种,他说,我这几天就种,明年你到武夷山一定要来看看红红的杜鹃花……
就在毁林碑将毁未毁之时,武夷山砍伐之声更加甚嚣尘上,砍伐者们明确无误地感觉到了有人包庇他们,没有好下场的准是那个立碑的陈建霖。
1985年,崇安县贷款20万元给红星大队党支部书记叶广15昌,这位共产党的书记每天雇民工150人上山砍树,在九曲溪的发源地三宝山实行烧光、砍光、卖光的“三光”政策,先砍大树再砍小树然后放火烧山,伐木5000多立方米,占崇安县当年伐木量的1/4。
叶广昌伐木毁林有功,当上了县劳动模范。
1986年,叶广昌继续砍,陈建霖化装成无业游民于9月24日到三宝山现场察看,120人砍树不止烧山不止。
陈建霖的眼前突然一片空甶,幻变出了一场大雨,山洪爆发,不再有森林不再有植被保护的三宝山上,雨水挟裹着泥沙汹涌而下,九曲溪成为九曲沙砾,我们的后人将凭借着先进的科学仪器,在这里考察,挖掘,怅然地怀念着九曲溪里有水的时候,那清洌,那水中山的倒影,那溪流拐弯时的一片细微的涛声毁林碑既毁,毁林的劣迹却毁不去,官僚主义者的愚昧、顽固,只对自己、对上级负责而决不对人民负责的恶行也毁不去!历史将记住他们!子孙将咒骂他们!就山川草木而言,有地貌的变化为证;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心灵的碑石不朽。他们可以不说,冷眼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鸡虫,这样的碑谁能来摧毁?
毁林碑推倒前后,从1986年12月到1987年8月,武夷山风景区毁林事件迭起,从胸围6厘米的小树到44厘米的大树格杀勿论!武夷山还有多少树可砍?
另有不完全统计:
烧山167亩。
毁林13起。
建炭窑4座占地30亩,砍杂木毁林2万千克,烧炭8700千克!我徘徊在武夷山的小径上。
一个叫卖竹子拐杖的小青年,十六七岁,穿着不像山里人,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尖头皮鞋,头发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