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很难再有一个县,如民勤一样,沙漠戈壁,剥蚀山地和盐碱滩占去了总面积的91,绿洲面积仅为996。其中可耕地92万亩,因为干旱缺水实际耕种的是60万亩,1/3不得不弃耕。武威地区654千米的风沙线,民勤一县就占了408千118米。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包围着民勤。然而民勤的人民就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年复一年地种树、治沙,治理了一个又一个风沙口。到1993年,全县人工造林保存面积达到88.49万亩。在408千米长的风沙线上,形成了330千米的防风林带。
只需看一眼面对着汹涌大漠的330千米的林带,便会对三北防护林的建设者们生出敬意。而这些建设者的绝大部分是农民,那些站立在风沙前沿的白杨、青杨、小叶杨在沙丘上立地生根的过程,无疑是史诗一般悲壮的一群又一群饥渴的农民在饥渴的沙漠里年复-年地栽种着绿色。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多么高尚,他们只是为着自己的家园与子孙的安宁,然而就是这些不知道高尚的小民百姓却真正地高尚了。
民勤依然是艰难的,依然是民勤人穷。227个风口治理了188个,风沙线上还有23万亩荒沙直接威胁着民勤赖以生存的绿洲。民勤尚有30万亩耕地因为缺水无法耕种。长此下去这30万亩耕地在常年累月的干旱得不到滋润之后,最后的结果便是沙化——耕地的沙化。
水呢?水在哪里?
在民勤,无论是县长还是林场职工或者村民,天天重复的话题就是水、沙、树。
由祁连山融雪汇流而成的石羊河水一直是民勤的生命源泉。那曾是纯净的雪水,不仅灌溉了绿洲,也补充了地下水。50年代建立的民勤治沙站的老技术员、在这块沙地上跋涉了20多年的现任甘肃省三北局局长马骥告诉我,那时候民勤真是满地荒沙,但地下水资源丰富,只要把树苗种上不给沙埋压,没有不活的。
50年代,石羊河上游来水年径流量达6亿立方米。到90年代,已不足2亿立方米。
40年间,人口增加了,牲畜的数量翻了几番,水却与日俱减。
只有打井,打深井。民勤60万亩耕地中40万亩是靠地下水灌溉的,种树种草自不待言。
民勤的地下水位从60年代的12米,已经到了90年代的15、25米,甚至30米以下。
民勤一县就有6000眼深水井。
地下水位下降,水质变坏,矿化度每年上升0.12克升,最高达10克升以上。这样的水不仅浇地,而且人还在饮用,“总比渴死强吧?”民勤的农民告诉我。同时这位老乡又讲了个真实的故事:他牵着耕作半天的牛去饮水,那水是从深井里提上来的,牛喝了一口之后便摇头,想必味道实在不妙,可是最后还得喝,“怎么办呢?我对牛说咱们同甘共苦吧!”干旱之于沙区,是双重的灾害。
干旱折磨人折磨牛折磨小毛驴,干旱还在折磨着最能耐干旱的沙生植物,当它们的根须在地底下20多米的深处找不到一点一滴的水分时,它们便绝望地死去了。它们实在不愿意离开这片沙地,死去的胡杨把黑色的根裸露着。一片一片的胡杨林,像经历了一场大火一样,烧焦了,死去了,心有不甘。
因为地下水位下降,70年代至今民勤一县宝贵的沙漠植被中死去的沙枣为13.2万亩,胡杨3000亩,红柳、白茨35万亩,草场退化500万亩。
民勤人民是奋斗不息的。就在死去的沙枣树下胡杨林旁,1994年春天又造林4000亩,新种的梭梭已经成活了,一片鲜嫩的绿色。
梭梭是神奇的。播种的时候,稍稍给一点水,梭梭种子在紧张地汲取水分之后四个小时便开始发芽,生命的进程是那样迅速,却不是昙花一现,靠着这一点点水艰难地生长,漫长的路啊干旱的生命之路,无所需求地担负起固沙的重任。
还有白茨。喜欢居高临下,在一个又一个小沙丘的顶端,它只要活着便一根一根地伸出枝条,自上而下把整个小沙丘紧紧地包住,这时候,沙是温顺而驯服的。白茨就像沙漠中的绿色天使。
我是在金色的季节来到民勤的,县委的一个领导说,“你要在春天再来一次,这是民勤人的植树种草的季节,风沙线上到处都是人,谁也不闲着。”林业,或者说种树,在民勤实际上就是象征着生命或者生存。
然而种树又谈何容易呢?
国营林场造一亩林子的补贴是几十年不变的20元。这样的不变却面对着水、电、草木、人工的逐年递升的涨价。
群众造林的补助就更加微乎其微,一亩7.5元,就是这一点钱,也经常不能兑现。
种下去要种活就难,那是在中国西部的风沙线上,那是干旱得冒火星的地方,那里的地下水已经枯竭了。种活以后还要管理、护林,都得花钱,都说没有钱。
中国富了,中国穷了?“中国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呢?”民勤的一个林场场长愁眉苦脸地自问。
一个通常的说法是:“林业不挣钱。”因为“林业小‘挣钱”,林业的地位便一直岌岌乎可危哉。
每一次机构改革,基层的林业部门便是首当其冲的改革对象,分了合、合了分,不少县级政府在这一次机构改革中,又要把仍林业局同农牧、农机合并了。
生态效益、社会效益,在今曰之中国是否该成为一句空话?
试想一下民勤风沙线上330千米的防护林带所带来的民生的安宁、农作物产量的增加,该怎么估算?
试想一下,中国三北防护林在7000多千米长的风沙线上为了制止半壁河山沙漠化的15年的辛苦经营,那些高大的和细小的绿色又意味着一笔何等浩大的财富呢?
唯有这样的财富,世界银行是不能贷给我们的,也不是美元和日元能买来的,而是我们的农民、林业科技工作者吃西北风吞沙子嚼窝头拼着命种出来的。
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千万倍地珍惜呢?
民勤林业局长给我算了一笔帐:民勤县的粮食亩产由1950年的46千克,增加到1992年的330千克;总产暈由3318万千克增加到1.325亿千克;人均占有粮食由125千克增加到491千克。
除此之外,民勤全县已有950/6的农户用自种自产的木料翻修或新建房屋42.84万间,计64.26万平方米。修枝及间伐每年可获取柴料9000万千克,同时还为舍养牲畜提供了青饲料。
全县有经济林3万亩,已经结果的3500多亩。每年可产苹果、犁、枣等水果290万千克,收入460万元。每年还可采沙枣50万千克、沙枣花1000千克。
这一些增产账、变化账自然不能全归功于林业,然而对生态效益的略而不提甚至一笔抹煞却使整个林业系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所见到的国营林场、护林站,从住房到生产工具都是破旧的落后的残缺的。它们挡住了那么多的风沙,而现代化的生活却离开它们很远很远。
林场职工自己的总结是三句话:住50年代的房子,吃60年代的饭,干90年代的活。
因为发不出工资,他们只能-边作为国营林场的职工继续克尽职守,一边种块地以为糊口,还有的从家里背了粮食到林场替国家干活。
民勤的水苦,苦得牛喝了直摇头,民勤人说的话有时也带着苦味。
民勤人说:“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无天下人。”都知道民勤沙乡,天下来客自然寥寥。可是民勤人再穷再苦历史上却留下了送孩子读书的传统,适龄儿章入学率为9996。与917。的沙漠相比,前者仍然使人生出对明天的向往之情。民勤的学子不少考上了大学、中专,毕业后走向天下了。还有民勤的骆驼队,在人与骆驼的共同的长途跋涉中声名远播。
民勤可以察考的历史留给我的依然是一片海的壮阔与迷茫。《尚书.禹贡》中的潴野,即潴野泽、又名都野泽。匈奴驻牧河西时,休屠王占有其地,又称休屠泽。泽者水也湖也,当时的休屠王正是依靠了水之利而休生养息称雄一时的,史书又记道,其时“碧波万顷,水天一色。”如同河西走廊生态恶化的所有动因一样,因为植被毁坏流沙入侵,休屠泽渐渐缩小之后又名白亭海、柳林湖,最后终于完全干涸。现在的湖区只能在黄沙之下寻觅古老的裂缝,那裂缝弯曲而深邃,时逝时续,那是远古年代记忆的丝缕,牵扯着一个亡湖之梦。
民勤沙乡,即是当年的休屠泽。古凉州曾经以民勤的富饶秀美为荣。
清水丰盈的年代远去了,远去了……
民勤,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哪儿还有你的古道热肠?哪儿还有勤锋林场款待我的喷香的羊肉?沙米、沙葱,那都是带点苦味的清香。再见了。
再见了,黄沙。黄沙上的内茨、红柳、梭梭,愿今年还有一场小小的雨。
再见了,民勤治沙站,这个在50年代便开始治沙实践和研究的小站,对于沙漠而言是走向终止的末站,对于那些献身沙漠的年轻科技工作者来说,却是人生苦旅的始发站。
马骥,就在这治沙站与沙漠22年朝夕相处,他的孩子是在沙窝里生的,他的结发寒子因为疾病和辛劳,是在沙窝里走完人生的。
我来的时候,沙地上已经有草了,沙窝里已经有路了。月亮升起了,大漠更静了。
从民勤到金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