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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大夜务将

朋友,还记得那个星月闪烁、夜色沉沉的晚上吗?灯光使这个陌生的都市风情万种,我们喝完最后的葡萄酒,告别之时到了。

你问我,要走很远的路吗?

我说,世界已经被水泥占领。

现代人正以脚不沾地作为光荣和梦想。

我只是想回到海边,和涛声沙岸作伴,湿漉漉地消逝于大夜。

水泥电杆矗立在路旁,冷冷地瞧着我。在这都市,人们须臾离不开的、最昂贵的、甚至打上了权柄印记的水泥,是理性的模特、有序的典范、囚室的象征,它坚固钢筋,堵塞裂缝,封闭土地。

此种全面占领的工作母机,其实就是一台混凝土搅拌机。

后来,你如歌的呼叫,在如诉如泣的涛声中,我也曾隐约听见,可是我已经无力回应。

我仰望夜空。

我闭上眼睛,呼唤少小时代的纯净,用我仅剩的天真与想象触摸夜的黑色与深邃。

我听见有声音说:把天堂的门打开,让孩子们进来。

我咀嚼夜的黑色,海的咸苦。

我感觉着血液中新的激动,黑与红的碰撞,然后是黑色的扩大,我丈量过的沙岸,此刻正在丈量我灵魂的尺寸。

我要穿上新生命。

朋友,对你而言,昨日之我已经消逝。

消逝而不是死亡,我正在用死亡留给我的最后的时间删削行装,但总而言之是在接近,接近平安、喜乐,接近野草与无花果,接近一处设在城堡没有喧嚣的庄园。

是崇明岛的芦苹荡。

是《圣经》上的伊甸园。

有各种草木、有各种生物,或高或矮,或大或小,各从其类。

春天到来的时候,蚯蚓会筑起第一个春之了望台一那个松软的小土包里一我们听见摇篮曲了吗?冬天,海风刺骨,礁石、贝壳以及沙粒,它们也曾感到寒冷吗?荻花飞扬了,那是浓缩了一个秋天的太阳的热烈月亮的温柔,覆盖在沙岸上,明天就要结冰。

枯萎时令,你不要说草木都死了,那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没有枝叶没有花朵,只有本色本原。这个时令决不鲜艳决不浮躁,紧缩着,有饥寒感,不要把风的呼号当作草木的哭泣,任何一根野草都会比任何一个人坚强。

就连土地也在这星空下显得广大而一无所有。当秋收时遗忘的几根稻草如同金色的尾巴被风雪掩埋,土地便坦荡着,坦荡在阳光下月光下。只有孩子们才会走向土地爷爷为什么你能长出五谷杂粮呢?

沙岸外面的大海沙岸里边的大地,都被笼罩着。

大夜无疆。

我比一粒沙子更重吗?

我比一朵浪花更美吗?

,我比一撮泥土更深吗?

我比一只甲虫更富吗?

不妨说,消逝于夜就是消逝于宽阔的平静,人是在喧嚣中膨胀欲望的,那些在宽阔的海洋、宽阔的土地、宽阔的天幕上看见自己渺小并且内心平静的人有福了。

不再去征服,不再去残杀,如同这夜的平静,为万类万物共有,谁都可以闭上眼睛做梦,所有的梦都是不可侵犯而又无疆界的。

自由如梦。

狮子有梦吗?

蚯蚓有梦吗?

森林有梦吗?

潮汐有梦吗?

人说,他连梦都不会做了。

朋友,我偶然地想起那一次告别,多半却是为了水泥和梦,在无梦或者梦得日益艰难的都市,水泥的冰冷的理性正在把温情驱逐,梦的精灵被阻隔于夜空了,徘徊着,到处碰壁,偶尔从还没有来得及封闭的阳台进入,把地震和别的灾难的预兆闪现。

老鼠在大街上奔驰……

所有被称作大厦或安居工程的水泥板块建筑,都是按照坟墓的样式设计的。因为土地的紧缺便耸入云端,把窗户打开,让酸雨飘进来。-

假如凝固的哀乐解体,并且消散于倒塌的水泥墙下,人造的所有有序的骨架都将粉碎,势在必然的歪斜,断裂与破碎之后,原来是什么样的,今后还是什么样。

一颗幼星闪进来。

一颗大星闪没了。天又何言?地又何言?在这天上垂挂到地上的夜里,我不再自比流星,我哪有流星的光彩与疾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