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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飘渺尘埃

8月风从楼兰来,沙从罗布泊来。

西出阳关,我已经站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死亡之海的边缘了。

从海的边缘到沙的边缘。

我总是行走在边缘。

此刻,边缘寂静,寂静到跟摇篮一样。此刻,边缘辉煌,辉煌到跟熔炉一样。

走向寂静便是走向辉煌吗?

踏着沙尘暴的尾声,我和飘渺尘埃一起落定。新月形沙丘的线条,在太强烈的阳光下,耀眼地显示着无以伦比的如锥划沙的深刻与奇妙。当远方的海洋呼晡,以冲击浪雕塑海岸的庄严妙相时,沙丘们便遥相呼应推进在风沙线上。

这是足以让人类深思的两个极端:海洋孜孜不倦地想湿润这个世界,而沙漠则同样孜孜不倦地也要干旱这个世界。

沙漠驱赶着人类。对于海洋而言,人类活动的高峰期还没有到来,作为人类生存的最后疆界,将来的每一滴海水要比黄金还珍贵。

到20世纪末叶,工业废水污染了地球上所有的近海海域,北海、地中海已经是名不虚传的肮脏之海。

海洋的不洁便是生命的不洁。

可是,沙漠无论怎么古老却都是年轻的,有谁能找到沙漠的褶皱与粗糙吗?

每一粒沙子都是细腻的。

每一个沙丘都是丰渴的。

每一根线条都是英俊的。

岁月从这里流过,在人类出现之前几千万年,岁月便从这里流过了。风化了那些高大的,揉搓着那些刚烈的,成为沙粒,细小而浑圆地铺陈,轻轻地、温柔地将历史覆盖。

大漠戈壁之于时间,几乎是一样的坦荡无垠。

岁月却在继续瓦解着一切人造的高大和不朽,从长城到佛塔一一楼兰的碎片对我说。

一代又一代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已经或者正在走进坟墓。

我又何必讳言我的日渐衰老呢?

当我步履蹒跚,目光开始浑浊,就连朝霞也不再显得光芒逼人的时候,苍凉之气蛰伏在我的毛孔中,盘旋在我的头顶上,我知道时间正在咀嚼我。

我不得不面对灵感短缺。

我时常听见我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常常遗忘,记忆的纽带似被切断了一大截,像草绳似的丢在野外,由野狗叼走,让孩子们系在风筝尾巴上了。

我的从不漂亮的眼睛也曾明亮过,如今这最后的光泽正在被咀嚼之中,一阵阵心绞痛,接下来便是老眼昏花。塌陷的眼窝是两个黑色洞穴,期待风和沙子,把心灵之路堵塞。

沙漠化的最后凯旋。

生命是什么?

生命是一种思考。

生命是当你的思考还没有找到答案便结束了的飘渺尘埃。

生命唯一的主人是时间。

时间在咀嚼我,时间也教会我咀嚼。我的坚硬的牙齿、敏感而柔软的舌头,都是专门为咀嚼而设造的。

我被咀嚼,也咀嚼着,品味人生。

儿时,咀嚼粗茶淡饭,特别想找到吃饱的感觉。那是生活清苦、心地单纯、思维活跃、想象丰富的岁月。

咀嚼清淡的,得到了丰厚。

咀嚼苦涩的,酿造着甜蜜。

咀嚼成了某种遗传信息,渗透在人体的每一个细胞内,从视觉、嗔觉、味觉到触觉,我们活着我们便咀嚼。咀嚼爱的时候,人变得美丽。

如同此刻,在死亡之海的边缘,遥想人类出现之前的大荒凉,我咀嚼,我在读一部远古的经典。

就连沙子和戈壁滩上的石头也是可以咀嚼的,就连风化的阳关烽燧以及黄沙下的废墟也是可以品味的。

我知道我是在咀嚼时间。

然后,听时间的指令说,你的时间已经没有了。

我常以敬畏之心感谢上苍、感谢土地,其实就是感谢时间,我知道时间是无所不在的博大,是无往不折的坚强,心里却依然忐忑不安:在我以及我的50多亿同类的咀嚼之后,会给时间留下伤筋动骨的疼痛吗?

时间会不会苍老?

有时候,恨,留下的只是小小的伤口;爱,留下的却是巨大的创痕。

但,我终于感觉到了边缘的宽阔。

白天看驼峰缓缓地移动,这时候生命的轨迹要真实得多,慢慢地咀嚼,从容地赶路,节俭地享用。还有牧者,手中扎着红布条的竹竿稍稍挥动时,我看见了一棵碧绿的橄榄树。

天地大极,边缘静极。

或者在夜晚,看漆黑的星空,直到把自己看没了,天上的星星说我就是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