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六个病床的大屋,大夫也很快地把我全副武装上,手里插上吊针,吸着输氧管,胸口有心跳和血压的测量仪,从里到外的监视器,因防随时可能的不测,这些“行头”,让来探视的朋友,想象着我在生死鬼门关上挣扎,见面后不忍多看。自发病后,我头痛迷糊,时好时坏,痛时难耐,就昏昏沉沉的,也睡不着,没了思维,稍好一些,又很清醒,谁跟我说点什么,谁谁来了,都很明白。晚上,李辉、应红听说了,急急过来,带来饮料食品,应红心细,说我当多喝鲜果汁,她当即到附近的商店去买西瓜汁,好像没有现成的,她又到一个大宾馆买了,正好我嘴里不是滋味,很解渴,喝了个痛快。后来,李辉、凯雄家里的水果大多都成了我的口福。潘夫人曾莉还专门买来一个榨汁机。
到了晚上,约是七八点左右,安排停当,几位弟兄们被劝走了。可建法说他也没有什么事,要在这里守夜,他明天回沈阳,要在这里帮忙一下。可我爱人齐小光不同意,我不知她是如何说服建法的。被说服后,第二天一早,他又来。在我住院的近一月内,他三次来北京,令我感动。
送走了他们,吃了药,想眯糊一下,可邻床的有几人是车祸外伤,要不用呼吸机发出山响,要不因疼痛难受,大呼小叫的,还有,六个病人加上陪护的,十多人一屋,空气浑浊不堪,又因是冬夜,不能开窗透气,只好痛苦地忍受,稍好一些,就思考自己的这莫名其妙的病状。我怎么得这个病的,可没有一点征兆啊!
是的,之前可没有什么感觉呀。细想也就是稍早前,头上总觉得有些痒,还以为是头皮脏,要洗头;或者偶在下午有点头胀,再就是自己的血压十五年前略有点高,这些年,也没有发展,就没在意,也并不能构成这突发暴病的原因。而大夫说,这类病因现在也不详,也许早就有了病灶,没有发作,目前还说不清,可能与身体条件有关。是不是一个富贵病呢,也不像。但对于我这样的,平时不太注意自己身体的人,也敲了一次警钟。孙大夫说,这样的病很普遍了,他一年也接治过十数人,已趋于低龄化,就在我之前,孙大夫接治过一名十七岁的男孩,那孩子没有能治好。这些话是当时孙大夫对我的几位弟兄们说的,是齐小光后来转述给我听的。我自发病折腾到现在,自己还是懵懵懂懂的。要说,对这个飞来的横祸,有些后怕,但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及,总以为,自己的命运之绳,早在阎王老子那里,人不可违抗。我这样的唯物论者,大事不糊涂,对自己放宽一点,搞点唯心迷信也罢,所以,对这次得病,也就随天意顺其自然了。
听着邻床大喘气的呼吸声,我有时也烦躁,头痛仍一阵阵的厉害。晚上,小光也多次给我喝水,喂药,从血压和脉搏上观察我的动静。稍稍好些,就看她伏在椅子上,并没有睡也不好睡,想来一个人病就得有多少人的侍候,人得病就那么的突然,一个人救治了,可也有人为之要辛苦付出;人活着是容易还是艰难,人有了病活着是好是坏,不好说,人有时是最为脆弱的,早上还是活蹦乱跳的,而下午就成了医院里的囚徒。人之身,生之命,不可测。
然而,想得最多的是,我这样子,惊动了众人,麻烦了众兄弟们,吓坏了亲友;有人说,在本命年时容易有个小灾小病,可是算来,我刚过了生日,与本命年少说还有一年,就这样的不可理喻。看到身上那副装束,冰冷的器械,长长的管子,闪着蓝光的监视器,听那夜半沉寂中一声声凄厉的喊声,我的头剧烈的疼痛,心有所紧张,倒不是有死亡的恐惧,人早已在这大半天的折磨中,没有了精神,也不知命运何往。自进了这病房里,喝了点果汁,算是进食,见了这些平时里最为熟悉亲近的哥们朋友,还有何可挂记的。当然,也不以为从此就运交华盖,命犯不幸了。
在一些胡思乱想中,夜更深了,头有些隐隐的痛,实在忍受不住就大声地喊,哼哼,觉得医生的药是不是还不够劲的,睡不了,就胡乱思想,可能用脑过度,也做起梦来,好像有一条虫子,进了我的脑子,它兴风作浪,让我不得安身。
医院第一夜就在折磨中,艰难地过去。听小光说,我折腾的时候,老喊头痛。
11月21日星期日
“神仙会”
难熬的长夜过去,与我为伴的除了小光陪护,就是那些在抢救的病友们时大时小的呻吟,叫喊,和各种各样的梦。一夜的折腾,大脑火辣辣的,但药石有了作用,头痛时有缓和,减轻。人生也怪,有时坚强得可以征服一切,睥睨万物,似乎无所不能,但人终究是肉身,除了精神能够存留之外,生命其实不堪一击。
听说,昨夜2床的那位就没有抢救过来。这恐怕是命数已定吧。作这些想,多有不敬,是为自己找个理由: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可能,都不足为怪……
天大亮后,这里车水马龙的,稍稍安静,觉得这地方又陌生起来。猛然,我觉得昨日的那番折腾,离我有如隔世了。再看看床头的那些冰冷的器械,我只好又闭上双眼听上苍的安排。
早上之后,才正式与主治大夫面对面,每天的例行查房,是他们据病人情况实施治疗的一道工序,当时,除了孙大夫外,几位穿白大褂中有后来为我治疗的李同大夫等。大夫们的神情多半是职业性的,我虽有些迷糊,精神不好,但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对我的病的担心。
这时候,因了药物的疗效,几项指标都有些恢复,血压心率还好,头痛也是时不时来一下,但总的趋势是缓和。这时,我不便同人多说话,只是看小光与建法同大夫商量什么,中午,朱晖、凯雄先后来,他们是我病后的主要护理,其实刚住进院,一阵忙乱之后,稍有正规,这里,也没有多少事可做,能做的只能是偶尔来我床前,随时观察我的脉息,生怕我重复发病时的状态,他们好像也紧绷着神情,虽然安慰我,安慰着家里人,找医生,但他们的心都很沉重,我看得出来。
我只能作长叹。本来,正值大礼拜天,平日里几位哥们在家享受晚起的休闲,可现在如同上班,早早往医院赶。朱晖也是快半百之年的人,骑着摩托,顶着寒风,从大老远北三环过来,少说也有十一二公里。凯雄那时虽住在团结湖,离医院不远,可头几天是每天下班后都过来,有时送点鲜榨果汁,有时送来曾莉做的鱼汤什么的。还有李辉、应红,晚上不时地过来看有什么需要运输的,李辉的坐驾一时成为我送东西的主要工具了。
因为这个病房里的嘈杂,和一些危重而外伤严重的病人在一起,进住后医院曾答应有了房子就给换的,凯雄他们提出找个好点的地方,至少也是两人的病房,不知后来谁的主意,找到了报社,大概是因为看到老许也亲临医院,就觉得这事靠组织好解决一些,于是,他们就活动着找关系、找单位,一来二去,从这天开始,就把找病房作为重点。
恰巧,中午十二时左右,老许打来电话问病情,有人把这个情况给他说了。周二上班,老许让社办公室主任吴奇带来公函,并与医院联系,安排一个单间。
下午,黄育海兄专程从杭州赶来,让我感动,他昨天还和我通话,说到他参与的一部小说的讨论,我还说他是前人栽树功不可没。没想到,得知我病后,一天之内就来到了病房。他的眼睛高度近视,平时过杂乱的街头、走远道还要人扶助,从一千多公里之外赶来,难得他那份心意。
午后可以探视了,我一睁眼就看到同事小罗手捧鲜花在门口,有些诧异,他小声地说让我别动。小罗是细心人,也真有他的,买什么花,还专门跑来一趟。我问他怎么知道的,小罗笑笑,他问要帮干点什么,朱晖他们劝说暂时不用,他说以后我来帮个忙。
小罗来和他送的花,让我顿生感悟,因有病,成了一个麻烦大家的人,医生、朋友、同事,就连这些花也受牵连。后来,朋友和同事们送来二十多个花篮,大家的心意托付在这五彩缤纷的美好祝愿中,也让我老婆说,你欠了那么多的人情。
三点过后,当时育海兄在看护我。只听有人像在劝说,又像在问询,原来是育海把中国作家协会的两位领导,书记处书记张锲和高洪波先生挡在外面,不让他们进来。黄育海虽走南闯北,对文坛熟人熟事,但却没有同张、高二位熟识,所以,他把二位先生挡驾了。事后,洪波兄提起这事,说我住院时一些兄弟们看护严实。当时,凯雄是我的病情总管,好些人都从他那里得知情况,他一一谢绝探视。因病房拥挤杂乱,张锲、洪波二位仅远远站着,同朱晖还是谁说了几句,我是躺着目送他们的,二位走后,好一段时间,洪波手捧鲜花,两位高大的背影和严肃的神情,在我心中久久难忘。
下午,主治大夫孙永权与小光和朱晖他们谈我的治疗。他建议在两三天内做脑血管造影检查,他又说,前期做造影风险较大,但可以早了解病情,得到控制。孙大夫戴一副眼镜,是年轻的硕士,说话轻言细语,态度也很和蔼,是一位对病人很体贴的大夫。对此类病他是见得多了,也做过不少手术,出于职业的原因,也出于不熟悉,他对诸位兄弟的疑虑没有表示直接的态度。
后来,我的“治疗小组”并没有采纳大夫的意见,孙大夫也没有说什么。
晚上,为寻找最佳方案,小光他们在医院旁边的小餐馆聚集,究竟什么时候做手术,是采取保守治疗还是赶紧做,如何同大夫沟通,他们煞有介事地讨论着。
意见有分歧,分为两派。黄兄从杭州来,之前,他就咨询过其父——杭州一家医院的老院长,据说治疗此类病分为南派北派,南派多主张以保守为主,于是,黄兄来后,力主先不要也不能做手术,那是原则问题,他是诸位中唯一与医生有些亲属关系的,他的话也有权威。可是,主治医生曾对家人说过,应当抓紧,拖一天就会失去机会。小光对此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在晚上,朱、黄、李、应、潘和齐,几位聚集,为此讨论出暂时的结论:
先不做.保守治疗一下,以观察再说。对我,这是一次“救命的神仙会”,十多天后,我做完手术,小光才敢告诉我。我听了,说不出什么,任何感激的话都是多余。
这个决定,后来事实证明十分不妥,险些误事。可大家的考虑也有一定的合理性。朱兄也是保守派,曾为此三思,在这之前,一位据说是半仙的高人告诉他,近日里,要多加小心,可能要碰到点麻烦,或者有朋友不测。朱认为事关严重,他隐隐觉得,“高人”的话不能违抗,宁信其有,所以,无论从朋友角度还是哥们的立场,他是想拖拖,为的是能多看几眼。因了这种种原因,几位我的治疗高参们,竞把医生的方案搁置了。
齐小光也没了主意,她曾问及当医生的嫂子,也问了一些明白人,都说这样的病风险大。好像作家朋友周大新也跟她说,他问过*******的专家,也是这个看法。也好,有更多的时间来证实弟兄们的那份情意。我好生有福。
很晚了,同事建武夫妇来访,接着丁临一兄悄然来探视,他现在去了武警一单位,我的消息大概是找凯雄问到的,不过,老兄心细,又身在武警,情报是没有问题的。平时里,我们虽军民两界,但常有聚会,记得见我那种受刑状态,他还幽了一默:好了以后我们跟你玩。
11月22日星期一
“高级护工”
智囊团的主意已定,主治大夫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按部就班的治疗,以观察保守为主。
换病房的事,还在等待。报社大地杂志的王德颖来,他同医院里的人认识,想催促一下。不知道这种做法效果有多大,病人情况不佳,众人着急,从组织到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一切方便使劲,只是这样的合情合理的方式能有多大的作用,近乎私下的行为,让人想起来有点酸楚。
无论如何,为了治疗方便,找个安静的地方,医院原来也曾答应过,大家都在为此出力,没想到,病和病之外的事,同等重要。
这天是周一,上班的第一天部门是例会日,会上我的病成了新闻,元明把情况通报主任老丁,然后同大家商量,青壮劳力们排了一个值班表,为我护理。部门说是有二十多人,但壮年的男士仅占一半,且又有老弱病者。午后,李辉来送单位支票,以备住院之用。部门里派来值班的,好像小罗为第一个。以后,袁晞、陈原、守仁、少波、建武、月海、向兵,另外我的研究生大波和老丁的研究生辟长,都来看护,特受感动的是年届六旬的刘虔,几次单独来护理,连小光都说,看真把你当个人。护理如同上班,早早就来,上、下午各安排一位,后来,顺当后请了护工,才把同事们解脱。看着这十多天里,十多人次,诸位有着副高正高研究生作家名头的同事朋友,抛公舍私,挤时间为我值护,帮吃喝拉撒的事,精神安抚,真不知说什么是好。有一次,我想说,等你们谁再有个好歹,我也这样来还情,不对,这不吉利的话,怎能随便说的。起初,我不想麻烦同事,可大家也许是看我这危在旦夕,也许来日不多,作了安排,我也就作罢。一次,陈原兄为我按摩脚,我戏言,你这是干最脏最臭的活,那时候,躺得时间长了全身零部件松弛,时不时要做按摩,让几位大员们屈尊降贵,也见识了一个重病者的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