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尼斯说:“我们对其他文明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这些文明所用的媒介的性质。”艺术亦如是。对电影、电视艺术的了解,有赖于对电影电视艺术媒介的性质的认识和理解。对中国水墨画、西洋油画的了解也有赖于对中国画笔墨性质的了解和对西洋油画颜料、画笔性质性能的了解。英尼斯又说:“一种媒介经过长期使用以后,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它传播的知识的特征。”艺术媒介亦如是。长期使用某种艺术媒介,也会影响该媒介所传播的某种艺术的性质和特征,甚至造成它特殊的创作方式和接受方式。杜威说:“在每一个经验之中,我们通过某种特殊的触角来触摸世界;我们与它交往,通过一种专门的器官接近它。整个有机体以其所有过去的负载和多种多样的资源在起着作用,但是它是通过一种特殊的媒介起作用的,眼睛的媒介与眼睛相互作用,耳朵、触觉也都是如此。美的艺术抓住了这一事实,并将它的重要性推向极致。”
由于音乐和绘画的媒介不同,因而造成它们艺术性质和特点的差别。音乐是听觉形象,在时间流动中直接诉诸情感的感受,相对而言更具有情绪性,更富有激情;绘画是视觉形象,在空间展示中诉诸感觉和观察,相对而言较多平静、较多理性。从创作角度来看,音乐家用音符思维,而画家则用调色板和画笔思维;从接受角度来看,接受者在欣赏音乐时必须具有比常人更敏感的“感受音乐的耳朵”,而欣赏绘画时则必须具有训练有素的“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某门艺术的特征总是与它所使用的特定艺术媒介的性质相对应的,这决定了不同艺术种类因媒介而有不同特征;相应的,特定艺术的审美价值也依赖于特定的艺术媒介。这与其他文化形态很不相同。
如果说对于其他价值(如经济价值、认识价值、思想价值、宗教价值等等)形态来说,一种价值的创造可以通过多种媒介实现(譬如,假若从南方运输一批材料到北京建造奥运会场馆,那么,走铁路,走水路,用飞机,用汽车,都可以,只要把材料运到建筑场地派上用场即可),并且多种媒介可以通融、共享(譬如,对青少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采用课堂授课、图片展览、到一些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参观等等,都可以达到目的——这表明在一种价值的形成之中,多种媒介可以通融和共享);然而,对于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的创造来说,某一种价值则只能由与它相应的特定媒介来实现,不同媒介之间一般不能相互通融,创造某种特定审美价值,一般也不可实行多种媒介共享。某一种媒介实现某一种审美价值及其感性形式的创造时,就规定了这一种审美价值及其感性形式的特质;而不同媒介参与不同审美价值的创造,则形成各种不同审美价值及其感性形式之不同特点。就是说,在创造特定的审美价值时,这特定的媒介一般是不能由另一种媒介来替代的。譬如,青铜不同于大理石,用青铜铸造人物形象显然不同于用大理石雕刻人物形象,这是由创造审美价值的两种不同媒介所造成的。当分别用青铜或大理石创作人物形象时,这不同的媒介就会形成青铜铸像或大理石雕像各自不同的特点。青铜铸像的美是与青铜这特定媒介联系在一起的;而大理石雕像的美也与大理石这特定媒介密切相关。一般不能用大理石替代青铜,或者相反。再如中国画与西洋画。如果王维的山水画不是用水墨而是西洋油画的油彩来画,绝对是两种根本不同的效果;相反,如果俄罗斯巡回画派列维坦的风景画用中国画的画笔和水墨来画,那也会完全变了味道。
当然,世界上并没有绝对不能做的事儿,青铜媒介与大理石媒介、青铜媒介与木质媒介,也不是绝对不可互相代替;但是,假若代替了,那就会形成另一种美。试设想:如果米罗的维纳斯像不是大理石雕成,而是青铜铸成或是用木头(如黄杨木)雕成,那将是十分不同的美,形成不同品格的审美价值——也许那是为了创造不同质感的美。哪一种媒介更适合维纳斯?我想,还是大理石。至少我更喜欢大理石雕成的维纳斯。所以我认为就这座维纳斯雕像的塑造而言,青铜与大理石、青铜与木头,实质上是不能通融和共享的——那温润圣洁的大理石质感在别处是找不到的。
中国画的墨、笔、纸、砚,与西洋画的画布、颜料、画笔等等,具有明显差别,因而成为中国画与西洋画审美价值及其感性形式明显不同的重要原因。歌唱中,中国的民族唱法与西方美声唱法,也造成中国民歌与西洋声乐审美价值及其感性形式上的显著区别。建筑中,中国传统木结构建筑与西方石结构建筑,如中国的明清紫禁城与法国的凡尔赛宫,中国的道观、佛寺与西方的基督教堂,也可以看出非常不同的艺术风貌。
齐白石画的大虾之美,只能由齐白石独特的笔墨纸张来实现,换一种媒介,对于齐白石绘画的审美价值将是一种灾难。设想:如果齐白石作画用的不是宣纸而是画布,不是中国的笔墨而是西画所用的颜料,那么,齐白石画中虽没有画水却如同在水中游动的、富有透明的质感和灵秀的动感的大虾之美,还会存在吗?再如,如果用美声唱法演唱京剧《霸王别姬》,或者用京剧唱法演唱《费加罗的婚礼》,它们各自特有的美和韵味,还能保持吗?当然,艺术可以不断创新,可以作各种新的尝试,用中国戏曲排演莎士比亚戏剧,或用英语和话剧形式排演《赵氏孤儿》,也是可以的。对于审美价值的创造来说,那又是一种新的媒介与一种新的审美价值的融合,那可能将产生一种新的美。有一次,在中央电视台举办的演员反串表演的联欢会上,著名京剧花脸尚长荣用京剧唱法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引得满场观众捧腹大笑,前仰后合。这就是不同媒介造成的新的审美效果。在绘画中,假若将中西绘画媒介巧妙融合,也可能会产生新的艺术风格(甚至新的艺术品种),如徐悲鸿的风景画。
但是一般而言,对于审美价值的创造来说,某一种价值的生产只能由相应的媒介来实现。一种特定的媒介是与一种特定的审美价值的品格联系在一起的。不同审美价值的创造,不同媒介之间一般不可通约也不能共享。不同艺术种类因媒介不同而有不同的审美信息传播渠道。文学通过语言文字,音乐通过音符、旋律,电影通过镜头、画面,舞蹈通过舞蹈演员的形体……
44一种新的媒介的产生,可能意味着一种新的审美价值形态的诞生
由上面的论述,我忽然开启了另一种更加宏观的想法:一种新的媒介会不会可能意味着一种新的审美价值特有品格的出现呢?一种新的媒介的产生,会不会可能意味着一种新的审美价值形态的诞生呢?完全可能。在现代,在电子媒介时代,尤其如此。
麦克卢汉说:“每一种新技术都创造一种新环境,汽车、铁路、收音机和飞机都是这样的。任何新技术都要改变人的整个环境,并且包裹和包容老的环境。它把老环境改变成一种‘艺术形式’——老式的福特牌T型车成了珍贵的艺术品,就像老式马灯,老式的任何东西一样。……新环境随时都用老环境创造新的原型和新的艺术形式。”麦克卢汉还在1969年《(花花公子)访谈录》中畅想道:“我们周围到处都在发生这样的变化。正如旧的价值体系崩溃一样,这些体系造就的制度性外衣和垃圾也随之崩溃。作为人体器官集体延伸的城市正在萎缩,正在像其他类似的延伸一样被转换成信息系统,例如电视和喷气式飞机就是这样的。它们压缩时空,使全世界成为一个村落,摧毁原来的都市-乡村二元结构。纽约市、芝加哥和洛杉矶将要和恐龙一样消亡。同样,汽车也像它正在窒息的城市一样,很快就要过时。汽车将要被抗引力的技术取代。我们了解的这种营销系统和股市也会像渡渡鸟一样消亡。自动化会结束传统观念的职业,用角色取而代之。它会给人喘息的闲暇时间。电力媒介将会使许多人推出原来那种分割的社会——条条块块割裂的、分析式功能的社会,产生一个人人参与的、新型的、整合的环球村。”我极其钦佩麦克卢汉的洞察力和预见力。世界的变化令我们所有人吃惊。审美和艺术也在这种令人吃惊的变化中变化。
当然,麦克卢汉不是专对审美媒介而言,但是用这段话理解审美媒介,将会得到有益的启示。新的媒介和讯息对于审美和艺术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电子媒介时代(电信技术王国时代),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人间事物的尺度、速度和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人的思维、情感、感受的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因此,随着新的媒介的产生和发展,审美和艺术都出现了一系列新现象,新的审美类型,新的艺术品种,如网络艺术(网络文学),短信艺术(短信文学),广场艺术,狂欢艺术,晚会艺术,广告艺术,包装和装饰艺术,街头舞蹈,杂技艺术,人体艺术,卡拉OK,电视小说、电视散文,音乐TV,地铁短剧(近日在上海产生了一种专为地铁乘客观看的连续短剧)……这其中就会有新的审美价值形态出现,新的审美价值的创造方式、传播方式、欣赏方式、存在方式和储存方式等等出现。这需要我们密切关注,并且不断去进行研究和总结。
文艺学、美学必须在关注新媒介的产生和发展的基础上,在承认生活与审美、生活与艺术之间关系发生新变化、出现新动向的基础上,做出理论上的调整,对新现象做出新解说,甚至不断建立新理论。当然,我再次强调,对这些新变化、新动向也不能夸大其词——似乎以往的艺术、艺术家在这种新变化、新动向之中失去了意义,理论研究也失去了价值。人类的整个生活还要进行下去,艺术还会在变化中存在下去,生活和艺术还是照常互动;特别是那些所谓高雅艺术(剧场艺术、音乐厅艺术、博物馆艺术……)和艺术家作家的创作,也并没有消失,恐怕也不会消失。前不久国家大剧院刚刚落成并进行试演出,国家大剧院副院长邓一江在2007年9月17日表示,“试演出期间将推出7台剧目23场演出,包括《红色娘子军》、《天鹅湖》、《江姐》、《大梦敦煌》、《茶馆》、《梅兰芳》及青春版《牡丹亭》,涵盖了歌剧、芭蕾、民族舞剧、话剧、京剧、昆剧等表演艺术门类”——这就是说,剧场艺术、音乐厅艺术、博物馆艺术和艺术家作家的创作,还会继续存在下去,至少在最近的将来是如此。人是最丰富的,人的需要(包括人的审美需要、审美趣味、艺术爱好)也是最丰富、最多样的。文学所创造的“内视世界”和影视所创造的“图像世界”各有优势,可以同时满足人们不同的审美需要,他们应该共同发展,不能互相取代。“抽象艺术”和“具象艺术”也可以并行不悖。即使是古典艺术,也没有过时。谁敢说,古希腊的雕刻、贝多芬的音乐、曹雪芹的《红楼梦》、泰戈尔的诗……过几百年、几千年就没人看了、没人喜欢了?而且,“精英艺术家”也不会被“卡拉OK演唱者”取代,他们在历史长河中还会不断涌现,并且会不断产生照耀时代的巨星,歌唱家廖昌永们、钢琴家朗朗们、小提琴家吕思清们……还会在以后的各个时代引领风骚。谁敢说,以后就永远不能产生伟大艺术家?但是,审美活动和艺术会不断呈现气象万千的新面貌,会不断有新的方式、形式、形态,变幻无穷。它们可能会以意想不到的形态出现。传统的审美价值形态与新的审美价值形态(已经出现或即将出现的)将互相映照、共同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