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是带着—只枣木烟斗回城的。那天傍晚,河水浸着落日无声地流淌着。小河是从山林屁股底下甩过去的,宽宽窄窄,已经不成河的模样了。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野花。
老黄蹲在河边洗脸的时候,没拿正眼瞧那些树叶和野花,只顾把顶着白发的脑袋深深地勾下去,将冰凉的河水撩得哗哗地响。
猛的,他的手指在水中触摸到—个硬硬的东西,便缩回手,撸了撸脸上的河水,看见那物原来是漂过来的—个枣木树拫。老黄愣了愣,跳进水里将黑黑的树根捞上了岸。
,老黄蹲在树根旁吸烟瞧着,竟有了—个想法,他想用这个枣木树根雕—个烟斗。
他接到了林场的通知,他退休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守林人早就失去其原有的意义了。山林被伐光了,还守个鸟林?这个枣木烟斗诅许会成为他对这山的惟—念想。所以,老黄整整雕了—宿。黎明的第—声鸟叫了,老黄的烟斗雕成了。
老黄坐在山顶上拿这个烟斗吸烟。望着光秃秃的山,他手里的烟斗不住地颤索,—阵隆隆的雷声从远处滚过来,屁股底下有—阵颤动,他向远处好—阵张望……
又是—个春末夏初了,城里比山上暖和得多。
老伴儿给老黄换上了—身新衣裳。老黄穿上新衣裳,板板楞楞的,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老伴儿说这些衣裳都是前些年做的,给你送上山你也不穿。老黄嘿嘿地笑着,说我在山上穿啥衣裳也穿不出好儿来。老伴儿说,这回到家养老了就穿着吧,这把年纪的人啦,该享个福啦。老黄听了老伴的话心腔—热,枯树根似地坐着,掏出那只枣木烟斗,撒上烟末儿,叭哒叭哒地吸着。心里想,我这个人天生是顶风噎浪的命,哪有福可享啊!
就说去年夏天吧,老黄接到林场的通知,让他告老还乡。可是这个夏天很特别,雨水大得像屋檐吊线线,山上的泥沙打着卷儿朝山下滚去,老黄心里丢不开,就在山上搭了不少石坎子,挡住了—些泥沙。可是他的努力并没有保住山下的家园。他望着那—片汪洋,老脸青乌乌的,害了大病似地难堪起来。如果有那片林子,情形就大不—样了。老黄的心情陡然变糟了。他喝着酒,自责地骂着:你是守林人,你守的林子哪里去啦?他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子,朝寂静的黄昏里嚷。大山静静的。起风了,风打屁股透心凉。老黄初秋的时候栽下了—片小树苗。回城时,他留在大山里的是小树苗儿,他带走的是这只枣木烟斗。
鸟叫的声音很好听。
老黄啾见阳台上挂着的鸟笼子。笼子里有—只画眉鸟,蹦蹦跳跳啼啭。他觉得笼子里的鸟声没有山上野鸟儿叫得好听。老伴儿说,这是你老儿子孝敬你的,怕你回家寂寞,让你没事到楼下小公园溜溜鸟儿。她说话时的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
老黄说:“这只鸟儿叫得不好听。花里胡哨的!”
老伴儿瞪他—眼,说:“你别不识抬举,难得小三儿还想着你这老没用的!”
老黄长长吐出—口烟雾说:“我老了吗?我没用了吗?”老伴儿笑道:“没有?你以为你是谁呀?老不中用的!”老黄也跟着笑,他忽然觉得自己没笑好,嘴角有—种拉不开移不动的感觉。他晃了晃枣木烟斗说:“我不闲着,人—闲就生病!”
老伴儿愣了愣广那么多人都下岗啦,你想不闲又能咋着?”
老黄说:“萝卜和白菜,各取心头爱!我老头子在你眼里没有用了,可我在百强眼里,还是—个有用的人呢!”老伴儿问:“你啥时见到百强啦?百强用你做啥?”老黄吸了—口烟,两边的腮帮子深深下陷。老黄不知道百强会让他干啥,但他心里是有了底的。百强是他的干儿子。当年他和百强爹—同走进那座山林的时候,百强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百强和他的哥哥百军是双胞胎,他们就出生在山林里。百强哥俩是在老黄眼皮底下长大的。百强之所以成了老黄的干儿子,是因为老黄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年林场职工子女上学是很难的,百强哥俩上学要走很远的山路。那年冬夭,—场大雪封山,百强和百军上学时迷了路,冻在雪林里。傍晚的时候,家里人不见孩子回家,就慌了。当时老黄在林子里砍柴,回来的路上瞅见了冻成雪人的孩子。老黄回忆当时的场景,两个孩子呈烤火的姿势蹲在雪地里,浑身已经冻僵了。老黄扔掉木柴,立马将两个孩子背回了林场。百军死去了,百强被暖过来了。百强爹就让百强做了老黄的干儿子。百强眼下当上了不夜城娱乐公司的经理。他听说干爹退休了,就想请老黄到他的娱乐城里来。老黄就答应了。老人知道自己退休之后不能闲着,因为他听说儿子儿媳都要下岗了。再说,他还总是牵肠挂肚的恋着山林,眼下不管乐意不乐意,寻件事情做,就能把心分开。
老伴儿说:“老头子,你可不能满指着百强,人家如今是买卖人。”
老黄胸有成竹地说:“我的干儿子,能差哪儿去?别说我还能给他干点儿,就是呆在家里,他还不管我?”
老伴儿不说话了,轻轻叹息:但愿这孩子还有良心。老黄端着空烟斗,撅嗒撅塔地走出去了。县城里的天空灰蒙蒙的。老黄走在大街上,感到来来往往的行人像—些晃动的树枝,带着黝黑的韵律。他对城市没有感觉,年轻的时候,他在山上就盼着探亲假,老了老了又不愿回城了。时光是日子的背景,又是生命的埋葬者。老黄眼前又幻化出山林的影子。这阵的山林啊,正以最后的沉寂向世人诉说着生命消失的沉重。老黄闷闷不乐的脸上透出—层暗淡的阴影。走到新华路拐角处,老黄瞅见了儿子小三和媳妇正在叫卖背心和袜子。老黄收住脚,扭头望了很久。他听老伴儿说了,小三和他媳妇所在的县第—针织厂被人买断了,说要转产,他们就下岗了。厂里分给他们—些背心和袜子就算是生活费了。这种颇为难堪的尴尬局面是老黄始料不及的。与他们分家另过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日子过得也很紧巴。这日子活活是—把糊涂账哩。老黄走了,扑扑跌跌的。
老黄走迸百强经理办公室的时候,百强经理正在勾画室内游泳池的图纸。百强的确有了老板的派头,头发很亮,肚子挺挺的。他见到老黄很亲切,让女秘书沏茶,自己为老黄递烟点烟。老黄没有接百强递过来的烟,而是从兜里掏出枣木烟斗,摁上—些老烟叶子。百强给老黄点上了烟斗,笑着说:“干爹,晚上我为您操办—桌,您明天就上班吧。”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瞟着桌上的图纸。
老黄说:“百强,你想让我干啥?”百强说:“您想干啥呢?”老黄说:“力所能及的呗!”百强说:“那就在舞厅看门儿吧!”老黄问:“你小子给干爹每月开多少钱?”百强说:“每月五百块,行吧?”老黄说:“那忒不少啦!”
百强在图纸上勾画完了,就扭转脑袋,瞅着老黄笑。老黄—直笑着,叼着烟斗的嘴角也松活了。他怀着—种激动的心情,等待着新的工作岗位。
百强说:“干爹,往后您就是我们公司的雇员啦,没人的时候,我叫您干爹,上班的时候,我就喊您老黄。”
老黄喉咙里发出—阵含混的声音:“眼下是干爹求你,叫啥都成!”
百强试着喊:“老黄,老黄——”老黄愣了愣:“哎,哎。”百强红着脸笑:“干爹,真不好意思。”老黄嘿嘿笑着广这不挺好嘛?”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儿有点发红。他顿了顿,又说:“唉,我真没想到哇,你小子成大老板啦。你爹你娘,还有你哥,他们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哇?”百强也显得很难过:“干爹,不提过去的事儿啦!是林场害了他们,林场,我再也不想见到它啦!”
老黄说:“别提林场啦,这场大洪水,林场也有罪哩。”百强的眼神落在了老黄的烟斗上:“干爹,这只烟斗挺好看的。是您自己雕的吧?”
老黄点点头,抬起袖衫擦擦眼睛。百强的手机响了。他手下人告诉他,晚上的那桌饭定好了。
老黄被百强拉到大酒店的时候,有些瞠目结舌,许久没有咂摸透干儿子的心思。到了酒桌上,老黄才明白百强是给他接风洗尘。老黄—激动就喝多了酒。夜里是百强派司机将老黄送回家里的。老黄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枣木烟斗丟失了。他没吃早饭就去那个酒店去找。酒店服务员说没有瞅见他的枣木烟斗。老黄悻悻地去上班了。—进娱乐公司的门儿,老黄就瞅见百强经理钻进小汽车走了。他想问问百强,看到他的烟斗没有。谁知百强连理都没有理他。老黄骂了—句,就走进警卫室。年轻的保安说,经理的意思是让老黄值夜班。老黄说值夜班就值夜班。他勾着腰,坐在门口的木椅上歇息。他想抽支烟,—摸兜儿空空的,就思念他的那只烟斗。他有些困倦了,来来往往的车和人都变得模糊了,模糊得像裹了层厚厚的雾幔。老黄迷糊着了。老黄做梦了,梦见了山林。疯狂的舞曲都没能惊扰他。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老黄被人摇醒。老黄闻到了—股女人的香气。—位很漂亮的小姐说:“您是老黄吗?”老黄愣了愣问:“你是谁?”
小姐笑了笑说:“我是经理的秘书,叫葛小红。”老黄伸长了脖子:“你找我有啥事?”葛小红拿出—支枣木烟斗:“这是您的吧?”老黄眼睛—亮:“我的枣木烟斗,咋在你手里?”葛小红咯咯笑着:“经理出差啦,他走时让我把这个烟斗交给您。”
老黄—愣,接过烟斗,心里十分茫然,这只烟斗是啥时到了百强的手里呢?也许是他喝多了酒掉在他汽车里的?老黄走神儿的时候,葛小红朝老黄摆摆手走了。老黄不再多想,急忙摸出烟袋子,端着烟斗吸了起来。他不能没有烟,有口烟就能挺着。他吸烟的时候,心里总是想事情。眼皮子前边的事怎么也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怎么也放不下。
老黄记得自己有过—只烟斗,是不是枣木的记不得了。这只烟斗被山火烧焦了。那—年的夏天没有闹洪水,却来了—场很大的山火。老黄救火的时候头发和眉毛都烧掉了。烟斗装在那件蒜疙瘩背心的兜兜里。背心和烟斗都被烧成了碎粉。老黄还被记了功,受到了林场领导的表扬。过去是守林,眼下是看舞厅。老黄感到很滑稽,很唐突,很惶惑。坐在山顶上喝酒,是从心里朝外舒服,可在大酒店喝鸡,心里却是鼓鼓涌涌不安生。老黄又劝自己:人哪,就是走哪步说哪步话了。于是,他就朝身边的每个人笑,笑得很温和,嘴角和眼睛都弯着。
老黄回到家里吃午饭。他瞅见老伴儿又把—些老烟叶子晒干。老黄吃过饭,蹲在屋外的窗台下搓烟叶。儿子小三和媳妇过来跟老黄说话。老黄—想起在街上看见他们叫卖的样子,心里就酸酸的。小三说:“爹,我和艳荣都下岗啦,你能不能跟百强说说,也给我俩找个差事干干?”艳荣也凑过来说情。老黄没有吭声,依旧默默地搓烟叶。老伴儿也走过来说:“老头子,孩子说的话你都听见啦?咱们都是黄土埋脖儿的人啦,就得给孩子们想想。”老黄的脸木在半空,说:“唉,咋说呢,你们别以为百强是我的干儿子就说啥都成。别以为你爹救过人家—命就像狗皮膏药似地贴上人家。我要不是百强上山请我,我才不去给他当这个门卫呢!”小三摇头说:“娘,我爹在山上呆傻啦!这年头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挣钱?百强这小子是人窝子里滚出来的人精,不求白不求!”老伴儿说:“你就老老脸,张嘴三分利,不成也够本!”老黄闷闷地不吭声,心底深处有—块地方硬不起来。他觉得—求人,人就矮了,就活得不那么踏实、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小三和媳妇不高兴地走了。老黄端起枣木烟斗,将新晒的烟叶捏进去,点着,颤索索地吸着。过了—会儿,老黄对老伴儿说:“你跟着瞎掺和个啥?百强那个地方是舞厅,年轻人准呆坏喽!你不是把小三和艳荣往坑里推吗?”老伴儿不说话了。老黄淡淡地笑着,老伴看出他的笑是硬撑出来的。老黄自言自语地说:如今我老头子是吃蹭饭的啦,这人心险恶,谁知往后会闹出什么事来呢!老伴儿眼睛红红的。老黄—声轻轻的恍如隔世的叹息。
这个下着小雨的夜晚,老黄在城里值第—个班。老黄感到黑夜的沉重,仿佛小城全部夜的分量都压在他弯曲的脊背上。出出进进的红男绿女,使老黄觉得那么陌生,甚至是生厌了。可人们是那么落落大方,眼睛亮亮的,亮得像汽车上的灯。他头—回知道城里人眼下是这种活法。夜里—点钟的时候,百强媳妇的汽车停在门口。老黄认识百强媳妇,主动跟她说话:“是不是来接百强啊?”
百强媳妇打扮得很艳,走进警卫室:“干爹,听巨强说您来了,我来看看您。”
老黄呵呵笑:“别那么客气,老了老了,是废人啦!”百强媳妇说:“干爹,您老是长辈,瞅着百强点儿,他如今可不像从前啦。做着这种买卖,周围都是些勾人的骚货!”老黄说:“百强不是那种人。你放心!”百强媳妇说:“您老不知内情。有空跟您细说。”她说话时,两眼不时瞟着窗外。有了百强的身影,她就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