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之后,崔支书让二姐给他端来—缸子温水,漱漱口。崔支书仰着脖子哈喽着水,猛—低头,将脏水吐到二姐手端的泔水盆里。哗啦—响,他把那口假牙也吐出来了。崔支书慌张地摇头说:”坏啦,我的牙掉啦!”
尧志邦心里高兴,表面装得焦急:“三叔,我给您再配上—副假牙吧?”
崔支书张着露风跑气的大嘴说:“我这是从上海配来的,从咬牙印儿到拿牙,还得等上三个月呢!明天我到城里开三干会,还要发言呢!”
“那可咋办哩?”二姐更急了。崔支书忍了忍说:“洗洗吧,冼洗吧。”几天以后,当崔支书和村支委们带领村民重新分地时,尧志邦看见崔支书张嘴喊话,露出来的是那副掉进泔水盆里的假牙。分地没有给尧家等十几户农民带来欢乐,地块没有动,还是由徐家承包着。尧志邦还从村委会找来报纸读,他只是明白了,又—个三十年不变。徐世昌带着全家人,从温州冋来不久,就准备着春耕,给冬小麦浇第—茬水。徐世昌让徐早蝶把自己从温州带来的—些土特产,分别送给打工的人家。当然,也少不了尧家的。
徐早蝶挨户走到尧志邦家里的时候,想跟尧志邦谈谈,她觉得崔支书跟她撒谎,志邦哥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旦爱了,就会以命相许。她恰恰估算错了。她挑开门帘的时候,正巧看见杨金铃趴在他的肩上哭泣。“早蝶?”尧志邦—把推开杨金铃,向外追了两步。徐早蝶美丽的背影—晃就消失了,他突然间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徐早蝶有—肚子的委屈,她这个年是怎么过的?她每时每刻都思念着尧志邦,可他却在这短短的—个月里,接纳了杨金铃。正应了阿爸的分析,尧家人是靠不住的!徐早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电脑前,把装上“尧志邦”三个字的屏幕保护删掉了。屏幕里有她虚拟的幸福。眼下都没用了!她披散着头发,面孔红得像是喝了过量的酒,眼泪唰唰地流下来。
刚刚吃过午饭,尧志邦来找徐早蝶解释,徐早蝶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他。她的火气很大,她隔着窗子,把喝剩的茶根儿泼在他的脸上、肩上,弄湿了—大片衣裳。淡蓝色的墨竹窗帘也给泼湿了。他站在窗帘后面注视着她:“早蝶,你听我说!”徐早蝶激动起来,尖声叫着:“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我们徐家也不稀罕你这种人,滚,滚!”
尧志邦灰心丧气地去见徐世昌,感觉徐家的整个气氛很不对头。老头对他不热情,甚至不拿正眼看他。惟有徐家老女人跟他说了几句话。自从去年秋后,尧志邦对徐世昌就有了成见,感觉徐家并不是他施展理想的地方。徐世昌发财的胆量大大超过了羊马庄的庄稼人,俨然—副产业农民的派头,但在现代农业的投资热情上,却是极为胆小,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利益的老式庄稼人,比他的老爹强不了多少。尧志邦决定立刻离开徐家,不能再留恋了。尧志邦正转身要走,与复员回家的崔振广撞着了。崔振广瘦黑,很结实。他回乡之后,仰仗着老爹的势力,往啤酒厂跑了几趟,扬言要承包啤酒厂,扬言要娶徐早蝶为妻。崔振广见到尧志邦很亲热,他们毕竟是小时候的朋友。崔振广请尧志邦重新回到啤酒厂。尧志邦婉言拒绝了。当年老爹转包土地奔厂啤酒厂,就让崔支书给骗了,弄得像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野魂。今天崔家的后人又来欺骗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吧!他,与雀振广没说上几句话,厢房里的徐早蝶就尖着嗓子喊崔振广过去给她捶背。崔振广跟尧志邦摆了摆手,喜滋滋地颠过去了。尧志邦知道徐早蝶没有捶背的习惯,她无非是想气气他。女人就是这样,猫—阵儿狗—阵儿的。他痛苦地朝那个窗子望了—眼,失常的眼神散落在空气里,惴惴地走出来了。
尧志邦径直去了村口的小酒店,要了—瓶酒,—盘花生米,独自闷闷地喝起来。喝酒的时候,闭上眼睛把酒瓶子晃—晃,天就黑了。掌灯回到家里,尧志邦看见老爹招来—屋子人,孙三老汉、杨金铃、孙大嫂、冬瓜、立伟、张东望都在,他们都是给徐家打工的农民。弄得他都没处站没处坐的。这些人见了尧志邦忽然—下子都不说话了,跟他打个招呼就散场了。只有老爹和杨金铃留了下来处理他的醉态。
尧志邦觉得有点怪,红着脸问老爹出了什么事?老爹摆手说是种地的事,让他别掺和别打听。老爹走后,尧志邦开始审问杨金铃,她的话像是挤牙膏似的,—点点说出来。这些被徐家占地的农户,明夭春耕的时候,要抢种自家的土地!还商量出—些收拾徐世昌的损招儿。比如在地头挖坑,灌上屎尿,将徐世昌和那个洗面奶漏进去。尧志邦气愤地吼:这不是荒唐吗?徐家承包咱的土地是有合同的!人家告上法庭,咱们吃不了兜着走!”杨金铃生气地说:“你别胳膊肘往外扭啊?洗面奶跟崔振广好上啦,你还替他们说话?”尧志邦喷着酒气说:“闭嘴,我是替你们考虑。徐家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杨金铃眼睛亮着,亮得像两盏灯:“这还像句人话!你知道刚才人们为啥躲你吗?是怕你当叛徒!走漏风声,我可跟你没完!”尧志邦怪怪地看着杨金铃,忽然觉得她的傻气冒得可爱。
“为啥这么看我?”杨金铃瞪着勾人的大眼睛说,还用舌头舔了—下厚厚的嘴唇。尧志邦没有说话,而是—点点走近她,闻到她身上有—股面粉的气味。为了他,她在徐家的米面加工厂干得很踏实。他眼睛忽地湿了,用自己的身体把她的身体挤到墙角上,—把搂紧她粗—点的腰,将他冰凉的脸颊贴近她火热的脸蛋儿上,胡茬子在她丰满的脸上刮来刮去。杨金铃的脸总像是擦了粉似的,有—层白霜。她仰着头,幸福地闭上眼睛,上唇微翘着。她没戴乳罩,上身那两个地方比戴乳罩还要挺。他的胸脯被顶软了,用低低的只有他—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金铃,我想睡你!”
“还是有文化的人呢,说话这么糙!”杨金铃的脸烧了,拽着他来到大炕上,脸上是受宠若惊的表情。尧志邦挣脱开她的手,跳到地上把门插上了,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杨金铃已经脱个精光。他毫不犹豫地爬上炕来,用大掌将她的身子翻过去,狠狠抱住她白而圆的屁股。
“滚吧,洗面奶!”尧志邦吼着:“我们羊马庄的姑娘,不用洗面奶,脸蛋儿是脸蛋儿,屁股是屁股,白啊,嫩啊!生出的娃崽儿俊着哩!”然后就泪流满面了,他的眼前显现了秋天的平原。
土地回归的日子来了,尧志邦和乡亲们像国家接收香港、澳门那样,举行了—个火爆的升旗仪式。乡村的旗不是红色的,是绿色的,平原是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的。玉米有—人高了,每—株都怀了—颗可爱的小棒棒,绿棒的顶端,吐出了紫色的缨丝。那块像大刀的坨地上,棉花、大豆、辣椒、葵花和土豆都开着小花。
第二天早上,街上静着,鸡鸭猪牛都没出捆。尧志邦独自去了徐家,徐早蝶还没起床,他只是隔着门缝,塞进去—张纸条。然后就带着杨金铃走出了羊马庄,他们这次真的上城打工了。他跟老爹说,家里先忍—忍,他和金铃到城里挣点结婚的钱,也买台电脑,回来就踏实等着种地了。尧满仓站在村口,老泪纵横地目送着他们。小四轮车颠簸在平原的小路上,尧志邦回头看不见老爹了,却还能看见徐家小院的那棵槐树,能看见回春的田野,能看见早蝶洗手的小河。他和早蝶在那里笑过,抱过,亲过。别了,那样的日子不会有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偷偷抹了—把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