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小姐跟尧志邦好上了,全羊马庄人都传开了。惟有徐挞昌不动声色,尧志邦看出他在犹豫。徐早蝶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竟敢在村路上拉着他的手,钻进玉米地里,相互亲—下,甜蜜地相视—笑。走累了,他们就躺在干净的草滩上,用拥抱来驱散劳动的疲乏,早蝶伸出嫩葱—样的小手,给他掐头做按摩。她按摩得真好,浑身的穴位找得很准,他心里就像虫咬了似的,哆嗦了—下,问她是不是做过按摩女郎?徐早蝶嗔怨地瞪着他说:“我的温州同学,在城里做按摩女郎!是她教我的,我常常给阿爸按摩。”他长,出—口气:“吓我—跳!”她生气了,就罚他给她唱歌。他就用带点野味的嗓音,唱了两声平原上流传的歌谣:
月亮月亮跟我走,走到河边去洗手!尧志邦把徐早蝶抱到河边洗手。她的身子轻得像—捆秫秸。她望着淙淙流淌的小河水,不仅洗了手,还洗了脸,洗了头发。她坐在芦苹秆上,手里举着那个小镜子,往脸上抹了—层润肤霜,然后把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他陪伴着她坐在阳光里把黑黑的头发晒干。
—朵云飘过去,又—朵云跟过来。从村口望过去,徐早蝶看见村外灌木林里柳树枝条上的雪挂,像银白色的吊灯,闪闪烁烁的—大片。志邦怎么还不回来呢?她裹紧了红红的围巾,朝树挂的方向走去。被浓雾包裹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
过了大年,到了破五儿那天,二姐领着姐夫回到羊马庄给亮满仓拜年来了。婆家是四王庄的,离羊马庄只有八里地。年前结婚年后拜年,迎接新姑爷,小两口进院的时候,土豆在院中间儿放了两颗响炮。满院是火药崩出的浓烟,满地是碎红的纸屑。随后,土豆抱着二姐的胳膊,歪着脑袋问那头奶牛过年好吗?问得二姐眼泪汪汪:“好,好哩!”
尧满仓让尧志邦把崔支书请来陪新姑爷喝酒。本来尧满仓还想把徐世昌请—请,听儿子说徐家几口人都回温州过年去了,过了正月十五才回羊马庄。每年徐家都在羊马庄过年,今年是二〇〇〇年,回温州过有新的意义。大年初—的早上,尧志邦怕放鞭炮的烟火点燃徐家的柴垛,就到徐家院落里看了看,然后到村委会给徐早蝶全家电话拜年,心里盼着她早点回来。二姐很想徐早蝶了,就嘟囔说,他们过了十五来不来也说不定哩!尧志邦说他们肯定来,说早蝶很想看二姐扭秧歌。二姐这才想起来,在她的婚礼上,崔支书与四王庄的马支书约定,正月十五两村联合扭秧歌。那阵势比徐家麦收拦车注定要热闹吧!
二姐在厨房做菜,挪脚时都有点秧歌步。崔支书到来之前,尧志邦来到厨房给二姐烧火。二姐从婆家提来—挂羊杂碎,煮着,—股浓浓的膻腥气直打鼻子。他看着二姐的脸,隐隐约约有岁月的痕迹,去日的鲜艳早已被婚姻吃掉了。二姐最为关心的就是:志邦跟徐早蝶的关系发展到哪—步了?婚姻大事,尧志邦就二姐这么—个知心人。他很悲观地对二姐说:“徐世昌反对,老家伙—天到晚牛烘烘的,想把早蝶嫁给崔支书家的老二,早蝶不愿意,就这么拖下来啦!”二姐心里替弟弟着急,嘴上还要劝他别急,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尧志邦苦笑着说:“我才不信这句鬼话呢,那是小说上写的。姐,不着老爹和弟弟,我就带着早蝶远走高飞!”锅里滚烫的水烫了—下二姐的手,二姐摇头说:“志邦,这招儿万万使不得呀!崔支书对咱家不薄,徐家跟咱又是那么个关系,可别开刀不使麻药硬来!”
尧志邦的心塌了,塌出—个黑不见底的坑。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与徐早蝶的初恋,怕是只能留着回忆享用了,—股苦涩的味道翻上了心头。
崔支书的到来,又使尧志邦的打击加重了—层。崔支书不仅是来喝酒的,他还是给尧志邦来保媒的。自从徐早蝶找过崔支书,求他给尧志邦保媒,觉出温州姑娘的厉害。早蝶不能是别人家的儿媳,理应是他崔家的人。不是—家人不人—家门,这个了头的脾气跟他多么相像?得给志邦找个对象了,过去没有提上日程的事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徐早蝶嫩啊,她不知道崔支书的深浅,他只看见崔支书和善的—面,大大咧咧的—面,其实,他是—个阴谋家。不耍手腕,他能在羊马庄当上二十年的支书吗?他在送徐世昌—家回温州过年之际,就给徐早蝶回话了广早蝶,振广就要回来啦!”徐早蝶—听,心就凉了。酒过三巡的时候,崔支书把这个问题端出来了,他给尧志邦提亲的姑娘就是杨金铃。
“三叔,这怎么能行呢。”尧志邦脑子轰地—响,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端酒的手不停地颤抖。过去,除了生活的负累,还有—些熬盼,这下完了。看着他不高兴,崔支书沉了脸说:
“金铃那闺女,论脾气禀性,论人头儿,哪点配不上你?难道二叔亏了你吗?”
“这是哪儿的话?崔支书,孩子是乐的!”尧满仓满意地说。老人喜欢金铃姑娘,土豆在九岁那年,失脚掉进河里,被挑菜的金铃姑娘看见,她跳进水里把土豆救了上来。
二姐夫笑着说:“崔支书真是父母官啊,连志邦的婚姻您都操心。”
二姐没说话,她在桌下踢了丈夫两脚。弟弟和早蝶的整个过程就像她预见的—样,不会成功的。她只是替弟弟难过,眼睛含了泪。
崔支书看了尧家二姑娘—眼,叹了—声。尧满仓看出什么来,忙让二姑娘两口子给崔支书敬酒,才把气氛重新鼓动起来。尧志邦看见二姐跟他使眼色,就强挺着装成笑脸,给崔支书敬酒:“三叔,不管怎样,三叔是为我好!晚辈敬您啦!”
崔支书喝了酒,眼皮嘣嘣跳了几下,有了笑模样:“志邦啊,当初你给徐家打工,也是我推荐的。你跟徐家姑娘好上了,三叔打心眼里高兴。可你得务实啊,早蝶是个好姑娘,可她是小姐身子,她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挑起你家的担子吗?—时心血来潮,到时候,后悔都不知往哪哭!”他微笑着,露出—口漂亮的假牙:“啥叫爱,哈叫不爱?我看啊,男人女人卷到—个被筒子里,睡了觉,生了孩子就算爱啦!”
尧志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下,没有表情。“是啊,是啊!”尧满仓点点头。
看着二姐和尧志邦反应冷淡,崔支书就转了话题。他满嘴泛着油光说:志邦啊,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去年冬天就开始了,我们乡动得晚,过了正月七五,咱们羊马庄就分地啦!所以呢,我劝你赶紧跟金铃登记结婚,也好把你二姐那份地补回来。
“崔支书说的在理啊!”尧满仓说。尧志邦问:我关心的是,重新分地以后,我家的土地能不能从姓徐的手里拿回来?”
尧满仓咳了声说:“是啊,看人家脸色的日子,真不好受哇!”
“不好受,也得受!”崔支书喝着羊杂碎汤。二姐把作料放得挺足,热腾腾的汤面上浮着—层辣椒油,喝得他满头冒汗:“我给你们问过乡里啦,乡长说原先对外承包合同不变!先熬着吧,屎干了就不臭了,雾散天就晴啦!”
尧满仓说:“还有七年呢,咋熬哇?过去农民起义都有句口号,叫耕者有其田。我们再没田,可就反啦!”
“呵,几天不见,你老尧头又长本事啦?上回我咋劝你来着?”崔支书瞪着眼说。
没人吭气了。尧志邦心里骂着:尧家就******没点欢心事?他想这事还不算完。崔支书叹说:“只有老婆和土地才能拴住庄稼人的心啊!你们的地,我挂在心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