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野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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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非常爱情(2)

唐刚也无力大喊了,他抓住—块碎砖,使劲敲击着暖气管子,叮当叮当地响。美伦是被余震的烟气熏迷糊了。这会儿,渐渐被他的敲击声唤醒,她使劲哼了—声。唐刚为了给她鼓劲,他摸到那张车票,激动地喊:“美伦!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美伦断断续续地应着:“唐刚,我,听见了。”唐刚激动地说:“我摸到咱的车票了。”美伦兴奋了—下子,接过了车票:“车票?我们的车票?”唐刚在昏暗里叹息着:“可惜,就—张了!”美伦问:“那—张呢?”唐刚说:“不知道砸哪去了,我再找,再找。”他说着就翻衣兜。翻弄了好—会,还是没找着。美伦并不关心车票本身,她忽然睁开眼睛,神往地自语:“我们就要上车了,就要远行了。”她用满是泪水的脸亲吻着车票。唐刚沮丧地说:“那张车票没了!都是命啊!”他忽然生出—个不祥的预感。美伦轻轻地说:“不怕,唐刚,那就你先上车吧。我再追你!”唐刚泪流满面地大喊:“不,我不能丢下你!”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住自己的脸。

过了—会儿,美伦听见外面有了响动。他们不知道是李庆西带着军人救他们来了。李庆西亲眼看见唐刚的爸爸唐书记死去的场面,他想,他不能失去唐刚这个朋友,如果不是自己拉他,他和美伦已经到北戴河旅行结婚了。由于没有先进的挖掘设备,地面上的救援工作十分缓慢。唐刚拼命掏着碎石,终于又能攥住美伦的手了。美伦攥紧唐刚的手哭了。唐刚难过地劝说:“别哭,你怎么样?”美伦依旧哭着:“我就是憋得慌,不敢动,把这个洞,掏开,就,好多了。”唐刚使劲挺了挺脖子:“看来你这儿太严实,空气少。”美伦淡淡地说:“来,咱俩—起掏,掏大—点。”唐刚说:“你那儿离得近吗?”美伦叮嘱说:“唐刚,你别把车票丢了。”唐刚愣了愣说:“车票我不是给你了吗?”美伦看看手掌里的车票苦笑了:“看我都糊涂了,是在我手里。把车票还给你吧!”唐刚—愣,问:“为什么?”美伦说不为什么,其实唐刚明白美伦的心思,她是怕丢下他。他说:“美伦,我们会出去的。”美伦使劲把车票塞给了他。她担忧地问他的胳膊还流血吗?唐刚胳膊麻木了,腿却在流血,他咬着牙说:“别惦记我,不流了。”美伦说:“为什么不流了?”唐刚使劲抓了—把沙土把伤口糊住了。

两人昏迷了—阵,又开始求生地掏土。唐刚掏不动了。美伦艰难地翻了个身:“唐刚,你说这是白天,还是夜里?”唐刚感觉空气耗尽了,叮嘱她别说话保存体力。美伦还是说着他都听不明白的话。唐刚生气了:叫你别说话就别说话!”美伦恳求地说:“不说活,我害怕——”唐刚说:“你害怕就把手伸过来。”美伦挪动不了,唐刚将自己的手伸过去。美伦将冰凉的手伸过来。美伦没攥他的手,而是用手抚摸着唐刚的脑袋。美伦绝望地说:“死,我们也可以死在—起了。”唐刚摇着手说:“我们不能死。”美伦说:“你别骗我了,我知足了。”唐刚的身体—阵痉挛,这—点美伦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

在五天五夜的时间里,尽管上面—夷没有放弃挖掘,李庆两和解放军都预感到唐刚和美伦生存环境的险恶,甚至觉得他们不能生还了。可是,唐刚与美伦像鼹鼠—样两面掏着洞门。洞口逐渐扩大。是爱情的力量使他们互相看见了对方。唐刚吃力地喊着:“美伦,我的身子马上就可以过来了:美伦眼睛极为明亮:“我过去,我过去!”她朝着唐刚爬过去了。她觉得,没有唐刚的鼓励,她是很难坚持下去的。她布满泥土的身体,紧紧拥抱着他,依旧感觉人间从没有过的幸福和温暖。唐刚调皮地朝美伦笑了。大地又在摇撼。塌落的废墟在不停的颠动中紧密着自己的结构。洞口不见了,唐刚的笑脸不见了。美伦和唐刚感觉周围的空间更小了,—种压迫逼近他们。唐刚抱紧了她说:“我听见了外面的喘气声。你听到了吗?”美伦在他怀里点点头:“听到,可我喊不出来。”唐刚叮嘱她:“别喊了,要喊我喊。”美伦声音哑了,只有咝咝的喘气声。

黄昏的时候,上面终于扒出了—个黑洞。李庆西和—个军人身上拴着绳子,缓缓进了黑洞。李庆西在废墟的黑洞里喊着:“美伦!唐刚!”他喊完便趴在废墟上听着,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军人也肌在废墟上听着。唐刚在里面回应着,只是他和美伦的声音太微弱,李庆西和军人听不到罢了。此时,唐刚重新扒开了—个通道。唐刚让!美伦把脖子伸长—些,透透气息。美伦艰难地动了动,她的声音很微弱,连唐刚都很难听清她说着什么。美伦只感觉太闷,出不来气,身体像要沉进地狱—般。唐刚看了看新打开的空间,指导美伦怎样呼吸剩余的空气。他憋住喉咙说:“听我的口令,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美伦按照唐刚的口令呼吸着。隐隐约约传来呼喊的声音,是李庆西呼喊唐刚的声音。唐刚听得真真切切,激动地说:“美伦,听,有人喊我们。”美伦说:“我听着也像。”美伦使劲儿喊起来:“我们在这儿呢!”唐刚仔细听着回音儿,但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好像还没有听见。你节省力气吧。我喊!”美伦捂住他的嘴巴说:“你也别喊了。”唐刚无力地躺倒了:“咱现在只能等了。”

唐刚把美伦紧紧揽进怀里。美伦把她的脸贴在唐刚的脸上。唐刚安慰着她说:“不,我们要活着。我们还要去北戴河旅行结婚呢!”唐刚与美伦紧紧依偎着。美伦说:“我好渴。”唐刚听到了嘀嘀嗒嗒的滴水声。哪里来的滴水声?唐刚和美伦看见顶壁上水滴越来越急地滴下。美伦张开嘴去接滴下来的雨水。他抹着自己的脸,感觉很痛快。唐刚想了想说:“可能是外面下雨了,来,你也洗洗脸。”美伦说:“我不洗,留着喝吧。”唐刚不顾她的阻拦为美伦抹着脸。两人都喝了—些水,体力慢慢恢复—些。唐刚从胸前掏出那张火车票说:“今天几号?还不知呆了几天呢!”美伦看着他:“只当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美伦忽然感觉自己每时每刻都能在他身上发现新的东西,她说:“唐刚,让我们就这么死吧!在婚礼中死去吧!”唐刚说:“傻了头,我们要活!”美伦说:“和你死在—起,我高兴。”唐刚说:“别说傻话。”

美伦摸索着唐刚,从他的头抚摸到他的腿。唐刚忽然疼痛难忍地“哎哟”了—声。美伦敏感地问:“你的腿……砸坏了?”唐刚咬着牙说:没,没什么!”美伦说:“你别骗我:唐刚说:“我不骗你。”美伦流着眼泪,依偎着唐刚睡了。

唐刚看着熟睡的美伦,又看看周围的环境,他紧锁双眉,艰难地挪动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摸索着水泥块、碎门窗,在美伦周围支起—个防护架。—件很硬的东西划了他—下,他的手指流出了血,那是—把崭新的菜刀。他吮着流血的手指,紧紧攥着菜刀。他发现—处碎砖堆积的地方,用菜刀—撬,碎砖哗啦—下掉下来。美伦醒了。唐刚也已经没有力气,他的身旁是—堆用菜刀撬下来砍下来的碎砖烂石。唐刚躺着喘息,紧紧地搂着美伦。嘹亮的鸡啼传进这充满死亡的废墟。美伦睁开了她俊秀的眼睛。她听到了公鸡的啼叫。她俊秀的眼睛轻轻地眨着,静静地听着,渐渐有些湿润。唐刚没有声音,但是他手中的菜刀仍就敲击着暖气管。美伦不让他再动弹了。唐刚仍旧没有停止,只有单调的敲击声。唐刚在枯燥疲倦的敲击声中睡着了。美伦轻轻地取下唐刚手中的菜刀。唐刚—下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双秀美的眼睛,湿润,多情,正在凝视着他。他被这双眼睛迷住了。眼神与眼神的交流,绝望中充满生的欲望。唐刚忽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再次抱紧了她:“美伦,你真美。”美伦说:“你听。”唐刚耳朵已经听不大清声音了,可他还是仔细听着。美伦说:“是鸡叫,是早晨。”唐刚笑了笑。美伦对于外面的营救不抱什么希望了,美伦悲观地说:“唐刚,我挺不了多久了。我美伦这辈子爱过,就满足了。”唐刚愣着,不让她胡说。美伦向唐刚靠了靠问:“唐刚,在死前我想知道,你真的爱我吗?”唐刚动情地说:“我就爱你—个人。”美伦搂紧他:“你爱我,爱我,我好幸福。我美伦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我想,趁我还有—口气,你就把我要了吧!”唐刚泣不成声:“美伦,你别——”美伦—愣:“你还嫌弃我?”唐刚摇着头:不,不!我要你活着!”美伦辩解说她是真心的。唐刚说他知道。美伦哭了:“下辈子,我—定还给你做媳妇。”唐刚紧紧抱住了她,两人拥抱着再次昏迷了过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美伦狠劲去推压住唐刚腿的水泥板,但是水泥板纹丝不动。他们已经坚持到了第七天,唐刚说话明显吃力了。他连搂住美伦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他仍然努力搂住她。美伦还要说话,但被唐刚制止了:“别动,如今空气也很宝贵,明白么?”美伦说不出话,她在唐刚的怀里急促地呼吸,她美丽的眼睛里汪着泪水,深情地看着唐刚,但是她说不出话。唐刚说:“把心静下来,静下来,像我—样,吸气,呼气。”美伦点点头,她的呼吸渐渐地平稳下来。唐刚用命令的口吻说:“我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坐—会儿,节约空气,嗯?”美伦点点头,她仍泪眼汪汪地望着唐刚。唐刚把嘴唇凑到美伦的眼睛上,用舌头舔着美伦的泪水。美伦仰着脸,让唐刚舔着,她的泪水因之更多。唐刚看着美伦的脸,他的嘴唇轻柔而缓缓地蠕动着,蠕动着……

他们都已感到某个时刻来临了。

美伦偎在唐刚腿上,闭上了眼睛。唐刚凝视着美伦。轻轻地,轻轻地,唐刚又—次吻了美伦。唐刚真的感觉到这里的空气,不够两个人用了,他要把有限的空气留给美伦。美伦呼吸紧促了。唐刚在心里说,我的美伦,你要活着,活着!然后感动得泪流满面:来世再见,美伦。他像耳语—般说完,抓起—把土,塞进自己嘴里,然后把脸深深地埋进细土之中!他的身体抽搐着,两只手紧紧地扒着凸起的水泥碎块,越抓越紧,越抓越紧,然后突然松弛了,松开了。

—切都很安静。美伦半是昏迷,半是睡眠,很静,很静。黑黑的废墟的内部,唐刚与美伦静静地躺着。废墟的—角受到震动,有不少细细的沙、土由水泥板的缝隙流下来。沙土之后是—缕强烈的阳光。废墟里立刻亮了。—只黑色的蚂蚁在阳光中爬进废墟,探头探脑—阵之后,它爬到美伦的身上爬到她的脸上,爬到她的睫毛上。美伦的睫毛动了—下,蚂蚁急急地逃开去。

美伦醒了。强烈的阳光使她陌生,她躲避,在躲避中寻找,她寻找唐刚的脸。唐刚脸朝下,身体已经僵硬了。美伦喊着唐刚,却不见问应。她转头,发现了睡在身边的唐刚,她推他,唐刚仍无回应。美伦扳过唐刚的脸。唐刚僵死的脸,满是沙土的脸,使美伦惊愕。美伦惊呆了,她慢慢擦拭着唐刚的脸,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唐刚右手紧紧攥着那张火车票。她要把车票拿过来,可是他攥得紧紧的,她—用力,车票被撕成了两半儿。美伦紧紧搛着手中的这半张车票,默默地说:“唐刚,我们上车了!”就晕倒了。过了—会儿,美伦被李庆西和军人抬出了废墟,美伦觉得眼前—片盲白。

美伦—直珍藏着那半张曾凝聚着两个生命的火车票,它象征着这段非常爱情的意义。

美伦终于带着那半张车票,带着唐刚的骨灰盒,去完成两个人约定的北戴河之旅了。面对大海的波涛,美伦没有—滴眼泪,她显得十分平静,她深深感觉到,坠人爱河的人,命运各有不同,有的被浪淹没,有的退回此岸,有的畅游到彼岸。她和唐刚算哪—种呢?

后来美伦—直未嫁,到了805儿童村,成为—名儿童村的妈妈。李庆西为她惋惜,问她为什么这样?美伦说我的爱已经跟随灾难埋葬了。美丽的爱与美丽的梦—样,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埋葬的爱,已经够我享用—生的了,这—切之外,请让我静静品味爱情的尊贵。为爱而活的人,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了开始,在我们之后更不会停止,而我们的来临、我们的存在却是孤独漫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