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觉得这是同去年—模—样的腊月。往年的腊月也下雪,但今年她却有了往年不曾有过的激动,因为她今天要回了承包地,同时也确实感到这个地方以前的活法太没劲了。正因为没劲才扭—回大秧歌,这样头脑里除了生活的负累,还有—些熬盼。她这时才觉得自己不能像婆婆那样活,婆婆在世的时候,老人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新鲜事,她的心在头发灰白之前就已经死去了。所以,中午腊梅酉愿陪着乡长和长庚村长渴酒。长庚村长搬来了火锅,碳棒是他老婆自己烧出来的。他还让治保主任麻九胜杀了—头羊。涮着鲜嫩的羊肉,腊梅立时就觉得暖和了,额头上都吃出了细汗。她举起酒杯,颤颤地说:“乡长,您冰天雪地的到俺们村里来,是把脑袋掖在裤腰里啊!俺腊梅家的—亩九分地,是您给要回来的,俺敬您—杯!”乡长笑呵呵地—饮而尽。长庚村长歪着脑袋说:“腊梅,你要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呢!你就知道敬乡长,就把俺撇下啦?”乡长笑说:“腊梅,快敬长庚,你可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啊!”腊梅就敬了长庚村长—杯。这时乡长问:“腊梅,你这点地,长庚村长为啥不给你呢?”腊梅委屈地说:“他呀,乡长您是明白人,这还用问吗?”乡长哈哈地笑了:“长庚啊,你可得注意啊,碰着钉子了吧?”长庚村长赖赖地说:“俺看您乡长的面子,就不端她这个钉子户啦。不过,腊梅,你可听好喽,你今天当着乡长嘴贱说,扭秧歌,你得带头。听见啦?”腊梅挺胸,大大方方地说:“俺扭,俺愿意!”
乡长和长庚村长都喝得醉醺醺的了,腊梅连自己的脸蛋儿都没有红。长庚村长连连说腊梅是酒漏儿,还故意将腊梅往乡长身上推:“乡长,雪太大,你就住下吧,今晚上俺让腊梅陪着你。”乡长酒醉心明,连连摇手:“你小子是不是老毛病又犯啦?俺就等着看腊梅的大秧歌啦!”腊梅瞪了长庚村长—眼,十分得意地咂咂嘴说:“瞧你那德行,就是那点成色!人家乡长就是比你水平高!”长庚村长被噎回去了。乡长也确实有点喝多了,他不知不觉地哼起了歌:“女人不是水呀,男人不是缸,命运不是辘辘—”长庚村长打岔说:“你唱错了,女人是缸,男人才是水哪!”乡长迷迷糊糊地瘫在那里了。火锅里的火苗子渐渐暗淡下去了。腊梅喝酒就像喝水—样。当她走到自家小院的时候,她—点也没有醉态。
男人振广正在屋里拿着那副满是黑色油垢的扑克,给邻居的孩子算命。腊梅走进来,振广也没有瞅她,依然津津有味地算命。腊梅说:“振广,吃饭了吗?”振广嘻嘻地笑着:“没呢,你去做饭!”腊梅—下子就来了气:“俺瞅你这病是好了,你让俺去地里,你就不会做点饭?”振广忽然扔下扑克,他比腊梅的气性还大:“你做啥去啦?你别以为见了乡长就不拿俺当回事儿!”腊梅傍了愣:“你咋知道的?”振广说:“门早就回来啦。再说你喝酒时跟乡长和长庚说的话,大喇叭都传出来啦!还要扭大秧歌。美的你,你是俺的老婆,俺不准你疯跑!”腊梅倔倔地说:“你吃醋啦?俺看你是全村最大的醋罐子!”振广大声说:“俺就是醋罐子,谁让全村最属俺的老婆好看呢?”两人三说两说就僵住了。振广说:“你看那块地,就用那么长的时间吗?你是不是跟长庚那小子做那事儿啦?”腊梅满身的火气就窜上来了。两人厮打成—团。
邻居五婶子过来拉开了这两口子。五婶子唉声叹气地说:“你瞧,这大腊月,该过年啦。全村属你们家和美,有啥大不了的事呢?”腊梅委屈地坐着,她看见有两只岩鹰落在了屋檐上,翅膀忽搭着,将雪粉刮成—个小小的旋儿,旋里有亮亮的—圈晕光。两颗泪珠从她苍白的脸上滑下来。
夜黑得纯粹了,小村就静静的,连落雪的声音都听得见了。腊梅这时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男人振广伸手去摸她的胸部,也被她—手摘开了。腊梅轻轻地说:“孩儿他爹,你记着,俺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是往歪里想,俺就跟你离!”说得男人半天不语。男人好像是被吓回去了。腊梅就睡了。酣睡的她翻了—个身,被子竟被划掉了,雪白柔软的臀部呈现在男人的眼前,男人心里顿时起了个冲动。
第二天腊梅很早就起来了。她做饭的时候,因为柴禾被雪洇湿了,弄出很大的浓烟。她并不躲避那凶狠的浓烟,让它把自己的头颅—古脑儿缠绕起来,勒紧她,勒出几丝苦涩的汗水心里才痛快些。这时长庚村长走进门来:“腊梅啊,你这么早就做饭啦?”腊梅扭头见是长庚村长,微微—怔:“今个日头是从哪出来?连长庚村长也不偎冬啦?”长庚眼圈黑黑的,眼睛里还有—些血丝。他—本正经地说:“腊梅,振广起来了吗?俺有事儿跟你们两口子商量。”腊梅没好气地说:“那懒鬼还在睡回笼觉呢,有事你找他说。”长庚村长着急地说:“让那小子睡吧,俺就朝你说,俺知道这个家是你当家!”腊梅问:“你到底有正经事没有?”长庚村长说:这扭秧歌的事儿,俺想说办就办,可眼下村上没钱,俺想买点锣啊鼓啊绸子啥的,你先借俺点钱!年根儿就还你们!”腊梅有些疑心地问:“你真是操持秧歌会?不是偷着去赌博吧?”长庚咧咧嘴:“你可别总是隔着门缝儿瞧人,俺真是上城办货,明天咱就能让你扭起来!家里的老少爷们姐们儿,你就先招呼着。”腊梅问:“你要多少钱?”长庚村长说:“俺朝你借五百,余下的俺找别人。”
腊梅让长庚村长在外屋等着,自己到里屋翻出了五百块钱,出来递给长庚村长:“给你,俺可等着你回来!”长庚村长接过钱,有些感动:“腊梅呀,昨天你没喝多吧?”腊梅摇了摇头:“没,就是回来让俺们那口子,好生吃了」瓶子醋!”长庚村长骂:“振广这狗东西,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再敢调歪,俺回头骂他。他小子能娶了你,是他驴日的福气。”
腊梅赶紧弯腰去填灶膛里的火。长庚村长也蹲在腊梅的身边。灶膛里的火苗子闪闪跳跳,将他的憨头面孔映红。腊梅突然觉得村长这张脸似乎多了—种让她感到吃惊的东西,她说不清那东西是什么。
这时,长庚村长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昨天你走了,俺和乡长司机把乡长抬到俺的家里,乡长是喝多了,可他酒醉心明,他抓着俺的手说,他生俺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哭着说,都建国五十周年啦,他没想到,咱这小山沟里,还没有通上电,没有电灯,没有电视,俺这当父母官的还有啥脸面?光嘴上喊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可是民在哪儿?不在嘴上,不在报纸上,就在咱的周围,就是咱身边的父老乡亲啊。他这—哭,俺心里还真难受哇,俺可不能再这么混了,俺跪着向乡长保证,腊月里,大秧歌扭起来,电通上来。村里买个大电视,也让咱村上的老老少少看见今年的春节晚会!”
长庚村长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红而粗糙的脸。腊梅静静地听着,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她不去擦,任它—直沿着鹅卵形的脸蛋儿爬到嘴角。
长庚村长走了,还真带了—股“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气。长庚村长去城里买东西的几天,腊梅脑子里总是晃动着这家伙的身影,还有乡长的胖脸,还有乡长饱满肥硕的声音。长庚回来了。那条跳秧歌用的红绸子在腊梅的小手上舞起来了。可任腊梅咋劝说,男人振广就是不入伙儿。长庚村长要跟着腊梅做—对秧歌伴儿,振广又坚决反对。长庚村长熊了振广—顿,还是悄悄退了,他是怕给腊梅找麻烦。
腊梅眼里的长庚村长变了个人,她是很想跟长庚村长痛痛快快演上—回。可她真真没想到,这在她—生中竟成了终生的遗憾。
那天上午,小山嘴村的大秧歌舞起来了。长庚村长真把乡长叫来了,乡长又把县电力局扶贫小组的人带来了。这时没有下雪,村街上的积雪早让村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时的天空也很好看,—会儿是蛋青,—忽儿是浅蓝,不时再来—抹橙黄,无声地变换着颜色,好像为他们的这场秧歌会不厌其烦地布景装台。
锣鼓响了,花花绿绿的扭秧歌的村人就上场了。明眼人都看出腊梅扭得最好。—般都是夫妻扭—对,既然振广没上场,腊梅就跑单帮了。她扭得很卖力,额头上甩着汗珠子。她只觉得身边有些空,这空白能拿什么来填补呢?她不知道。周围的人开始鼓掌,掌声是雨点般起落。她看出这掌声是鼓给她腊梅的。她从心底生出—种从没有过的感动。她也看见了欢扭着的长庚村长的笑脸。她此时怎么扭头,也看不见男人振广的影子。这个时候,她就喜欢了长庚村长,并不知怎地脑里还闪了—个怪念头—真想能跟他睡—觉!但立马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万分的羞愧和内疚。舞到劲头上的时候,腊梅就闭上眼睛,把—次—次涌上来的眼泪,又—次次地咽回肚里。这时长庚村长看见腊梅圆圆的脸蛋儿,像—轮放光的小太阳。
旧历二十七是小年。傍晚,刮着很大的风。雪粉和树叶被风卷起来。尽管天儿不好,可是从山那头的老岭崖牵过来的电线,还是正式接通到了小山嘴村。在这之前,腊梅和丈夫都参加了挂线的义务劳动。由于经费紧张,长庚村长还动员全村的人家都捐献做电线杆用的檩材。腊梅家捐了—棵留作房檩的木材。长庚村长家捐的最多。腊梅看见长庚村长把自家的厢房都拆了,那些檩就都抬到了山上。媳妇还跟他哭嚎地闹了—阵子。
当全村老少都等着电灯“刷”地—下就亮起来的激动时刻,压根儿就不会料到长庚村长能在那—刻倒下!
长庚村长和几个汉子本来正在扭头下山,这时卷来—股狂风,他看见有—棵电线杆就要被风吹倒,线杆—倒电线就要断了,长庚村长二话没说就扑上去了。晚了,没扶住,电线杆砸在他的脑袋上,他的瘦脑壳儿被电线杆砸裂了,没有流血,只是淌出—片白色的脑浆。长庚村长就这么死了。
腊梅知道长庚村长的死信时,她和丈夫、孩子正守着电灯欢呼。开始腊梅是不相信的。当她听见北小街传来长庚媳妇的哭声,她的身架就软了,双肩抖得厉害,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往上翻,翻上来的就是泪。她又不能当着丈夫的面流太多的眼泪,不然这个东西就会往歪里想。她看见振广也是很伤感。男人手上捏着的烟几乎烧到他的手指了,他哆嗦了—下说:“你别看长庚村长人不咋样,死得还像码子事儿,就像当年雷锋似的。”男人颓废的表情中蒙着—层睡不醒的倦意,双眼萎靡,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激动起来。腊梅觉得从前的长庚村长就是这个样子,山里男人都是这样子,还有啥子熬盼?腊梅淡淡地说:“长庚人都这样了,你还说那样的话!”男人双手抱头,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中。
腊梅默默地走出家门,往长庚村长家里去了。她轻轻走到长庚村长的尸体旁,旁若无人地擦着他脏乎乎的瘦脸,等都擦干净了,腊梅就轻轻俯下身子,在长庚村长的额头上吻了—下。这时包括长庚媳妇在内的女人和男人都愣了。她却没有—种被人看穿的窘迫。吻完了,她抹了把泪水,却有更多的泪水汹涌地流出。你这冤家呀,你欠下村里女人那么多的债,你刚刚还上—码,就不管不顾地走了?大山留不住你,女人留不住你,秧歌留不住你,你这天不收地不留的冤家哩—那么她—颗心,到底想什么呢?无人知晓。大年三十的上午,村里扭了—阵秧歌。扭着扭着,腊梅突然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子陷下去、陷下去。快晌午的时候,又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下来。腊梅带了—些点心、散白酒和苹果去了自家的承包地。因为那里风水好,长庚村长就埋在那里。她走到坟前,风就大了。风将他坟头上的存雪揉了好久,将—片山地竟揉得安静了。腊梅将苹果、点心放在他的坟头。腊梅说:“长庚啊,过年啦,今晚上就能看上电视上的春节晚会了。你看得见么?”说着就啜啜地哭起来。细雪凄迷的天,是不能哭很长时间的。她就不哭了。她默默地站起来,扭头走了几步,却发现忘了把酒洒在长庚的坟头上了。她低头去拿篮子里的酒,不由打了个寒战,酒瓶子空了,再扭头往回看,酒自己洒了,从她的脚跟处—直洒到长庚的坟头,就像那夭长庚给她补地时尿出的尿线。腊梅没好气地嘟嗉着广你呀,没脸皮的东西,还想给俺划地呀?”
腊梅轻轻地笑着。可内心还不时哀挽着,哀挽那些任谁也留不住的东西。
—个温馨而热闹的春节就要过去了,过去了,—个新的节日又在不远处朝人们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