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十日,菜地上铺满了—层蛋黄般的金色,日光被秋天旷野里的黄尘揉碎了,苍老而慈祥地铺展开来。商河沿儿岭子村的老买卖人盖爷儿,骑着—头黑瘦的毛驴视察菜地的时候,就觉得阳光不是铺向菜地,而是铺满他家滋润宽余的日子。辉煌的光片落进他那双昏花老眼里去了。老人翻身下驴,将驴拴在菜地壕沟的槐树桩上,撅达撅达地上了菜地,蹲下身,拿枯树杈般的手掌拨弄着菜叶子,簌簌地响。
黑驴拖着那条长长的沾满驴粪的绳子,沿槐树桩兜圈儿,把脑袋探进大田旁的水洼里,极其畅快地痛饮了—顿,然后瞪大麻酱色的眼睛,仰起长颈,雄壮地吼起来。
盖爷儿被黑驴叫得心里发痒,鼻梁—抽,长而窄的黄脸将驴扭过来,眯起细长的眼睛。老人的眼睛终日微眯着,仿佛是长年睡不醒的样子。他将袄襟敞开来,那样子好像是为灌进这暖暖的阳光。驴不叫亇,风声就格外显,带—种神秘和忧伤的声音。盖爷儿的眼睛已有些矇胧了,矇珑中伸展着老人发财的欲念。
这儿的实心白菜是远近闻名的,早些年还做过朝廷贡品呢。
盖爷儿从没种过菜,却从白菜上发财已有些年头了。盖爷儿自称是商人,将成千上万的白菜收购起来,再倒卖外地,这不是商人么?盖爷儿细咪着的那两只商眼。使他将日月看得远远的,财源滚滚来了。唉,财旺人不旺、人旺财不旺,盖爷儿自己承认盖家实属财旺人不旺。老伴儿早年有病不生养,四处求医,盼到三十六岁才生下独子盖天来。天来好像天生就是经商的好料子,他没上几天学,从小跟盖爷儿走南闯北倒白菜,从人窝子里滚成人精了。
“天来这小子也该回来啦!”盖爷想。—个月前,老人派天来去新疆兜售白菜去了。盖爷老了,日后跑腿儿的差使都是儿子的了。儿子不窝囊,可不遂老人心愿的是儿子越来越不听他的话了。他的生意经天来不屑—顾。杂种,他又看不上白菜了,他要挣大钱。大钱,是俺们庄户商人挣的么?天来说,爹你错了。盖爷儿恼怒了,天错地错精得干瘪了—身血肉的你爹咋会错呢?盖家经商每走—步,你爹都是请阴阳先生卜算好了的。
盖爷儿在菜地的田埂上坐了下来,将短粗的烟斗放入嘴角咂吧着。脸上映着淡淡的日光,眼角沾着两坨白眼屎,两撇稀疏的老鼠胡子索索颤着。四野荡着很浓的白菜的气息。天气暖暖的。盖爷儿在田头打起瞌睡来,鼾声像风—样哨响,脑袋—啄—啄的,老涎也从嘴角滴嗒下来。就在盖爷儿独坐菜田做着发财梦的时候,年轻英俊的盖天来正骑着驴子神采飞扬地踏上了商河岸。
天来摇身—变,由菜贩子变成驴贩子。他挥舞着红缨大鞭,撵赶着百头新疆毛驴忽忽悠悠往家走。两个新疆小伙子—左—右拢护着驴群,不时偷看天来的脸色。他长满粉刺的圆脸,放着豪光。他光着膀子,浑圆的肩胛—耸—跳的,身架在日光里透出健壮的轮廓。肥大的裤管在毛驴两脊猎猎抖动,—副很飘逸的样子。他不时朝驴群吼上“嗓子。气势不凡的驴队在年轻商人盖天来的吆暍声里行进。踢踢踏踏,趟起—溜儿飞扬的尘土,刹那间就使盖天来变成—个土人。汗虫子爬下他灰不溜秋的脸,将他脸上的泥灰冲出—道道弯弯曲曲的小沟儿。他拿大掌胡噜—下脑袋,尽管满眼是浑浑泥色,他却能远远瞧见自家的小楼了,他瞧见青青—片的菜地了,仿佛也瞧见站在村口娜子的倩影了。
“娜子啊!”天来心里呼喊着。已有—个多月没见到娜子了,好想娜子,不说,那份心思倒愈强烈。他整日想娜子想得胡说八道,弄得两个跟班新疆伙计跟他打哈哈,喂,盖先生,到了你家别忘了让我们见见娜子!商人好色么,不算毛病,关键是咋个好法,摆出去得叫人叹服。天来拧眉拧眼地乐了。他显摆说,等我这批驴出了手,就让你们见娜子!他将娜子的模样吹得神乎其神,之后便有了—种飞翔的快感。他在驴蹄的嘈杂纷乱声里,仿佛听到了河流和土地的声音,他就在这些久违了的声音里十分清晰地想象出娜子的真实模样儿。
娜子细眉、杏儿眼、翘鼻子、薄唇。她眼睛亮得像灯笼,她高中毕业,书念多了,走路的姿势也活了,恰似—种轻盈的舞蹈。娜子爹是村支书,在村里—手遮天。早些年割资本主义尾巴,—来运动,娜子爹就拿盖爷儿当“尾巴”的典型,狠狠批—阵子。慢慢两家就种下仇了。也就是说,他与娜子之间还横着—官—商的两个仇视的老人。可是两个人偷偷恋上了。两边儿的老人—丝不知,知道了能依?能不仇?所以他与娜子的关系—直捂着。天来得意的是他—言出口,女人就响应。啥叫男人?这就是男人!他的身子在驴身上摇摇晃晃,—颗心扑扑跳荡起来。
秋风不人驴耳。驴队行走的河堤越来越低,河水慢慢就快逼到埂上来了,地皮湿湿的。天来抬眼,看见不远就是浮桥了。过了浮桥便是村口。驴队灰扑扑的,不鲜亮,却放纵着天来的想象。他这回本来是讨白菜合同的,可他踏看明白,又算计算计,卖驴更上算。他在新疆驴市上转悠了七天,发现雪青驴是最好的驴种,个头高且肥,力气不次于马,而且皮实耐活,运输喂养都很方便,若是与北方马配种,生下的骡子剽悍英俊,能驮善走。短短十来天,天来凭借乡村商人特有的狡黠和智慧将驴道咂摸透了。从驴蹄子、驴脊椎、驴鬃毛、驴牙口、驴后胯、驴尾巴到驴叫的长短高低,他都能准确分辨出驴的优劣。商河平原缺少这等雪青驴。他来不及回来跟爹商量,就拍板买了百头雪青驴,租了闷罐火车皮运过来。他没带资金,对方赊着,跟过人来了,若是行情看好,那头还有长期合作下去的意思。天来押车子五天五夜没有合眼了,眼睛红红的,驴群是红的,如望—座金山,心跳了耳热了,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再看天空也很红,天景儿烧着了似的。商河也红,河水红绸带似的拧来拧去,朝平原的腹地钻去。“驴日的!”天来兴奋地骂了—句。听见群驴长吼,盖爷儿醒来,是满脸困倦迷惑的神色。他的黑毛驴也冲着驴群吼起来,身子—挣—挣地,湿了的绳索被拽得嘣嘣响。盖爷儿恼成—张猴脸,骂了—声驴,就扑拉扑拉身子站起来,扭脸望见驴群在落日的光晕里鱼贯移上商河口的浮桥。“好家伙,闹驴灾啦!”他说,脖子像落了枕似的梗住。黑毛驴发情似的叫得厉害,—跳—跳乱了性子。盖爷儿喝住毛驴,边系袄扣子边解毛驴的绳头,绳疙瘩从手里滑落的—刹那,老人就觉得不对劲儿,—愣,黑毛驴鬃毛全都奈煞起来,前蹄高扬,口吐白沫儿,疯了般朝浮桥口的驴群冲去了。
盖爷儿拖住绳头,就势挪了几步,栽倒在菜地上,毛驴逃远了。
“情乱,毛驴发情啦!”盖爷儿头脑里快速反应过来的时候,心魂就再也守不住了。他爬起来,顾不上抹掉沾在脸上的白菜叶子,侧侧歪歪朝浮桥那边紧跑。远远地,盖爷儿认出大摇大摆骑驴的儿子了,脸子惊住,眼眶子拌拌地叫起来:“天来,天来—”盖天来眼里只有驴没有老子。驴群叫出—片辉煌,盖爷儿的喊声太微弱了。他—时摸不着头脑,望不见河堤下的老爹,瞧着欢欢势势过桥的雪青驴。
4杂种,你耳里塞驴毛啦!”盖爷儿心里骂。浮桥是由铺铺排排的旧船拖起来的木板,两边没有栏杆儿,拥拥塞塞过驴队是有风险的。可天来心里有底,这浮桥他熟悉得就像手上的纹络。远天远地都没闪失,望见自家烟囱了还忧啥呢?天来的坦然是有道理的。如果说没道理,就是他忽略了老爹的存在。当自家的黑驴扑向雪青驴群的时候,腰板子往下—塌,顺坡下驴。两个新疆老客也猛然惊住了。这时候盖爷儿哼哼唧唧爬上河堤,露出又长又窄的驴脸,看见黑驴搅乱的驴群,当下就傻眼了。—场使人意想不到的驴乱说来就来了。
黑毛驴是商河平原土生土长的公毛驴,第—回瞧见外来的雪青母驴,它那发情的样子,是盖家父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黑毛驴两只熬急了的驴眼红灯笼—样亮着,很残很烈。它长嘶着,驴群里的母驴也朝它回应地叫。黑毛驴无视主人,完全进入无法无天的混帐状态。它扑上去了,与—头母驴厮咬起来。驴群立时就乱了,蹄声、叫声、厮打声搅成—锅粥。雪青驴还是很抱团儿的,它们憋了—路,此刻将流浪异地的恼恨全泄在黑毛驴身上了。它们十分残暴地撞翻了黑毛驴,—头雪靑驴咬住黑毛驴的脖子,就势也滚倒在桥面上,两只驴掐在—起极快地滚动着身子,—时你压着它,—时它压着你,滚来滚去谁也不松口。到底是雪青驴个大力壮,前腿跪在桥面上,咬着黑毛驴拖来拖去,黑毛驴的脖子血淋淋的,嗷嗷哀叫着,狠命地踢蹬着后腿。驴群压过来,叽叽噜噜乱撞。黑毛驴后胯被倒驴压上了,响起骨节的断裂声,发出了悲戚的哀叫,用尽最后的气力蹬了—下后腿,有三头雪青驴就被狂乱的驴群挤下桥面,扑扑嗵嗵掉进河里。“我的驴呀——”盖爷儿瘫软在河堤上,裤裆都湿了。“坏啦,快救驴!”天来喊—声。三头雪青驴在河里扑腾着。天来跳进河里去了。新疆老客也要跳,天来在水里喊:“别下来,快疏散驴群!”
驴群慢慢被疏散了。混乱的驴群—点—点安稳下来,盖爷儿看见了躺在桥上弹腿的黑驴。此刻他惦念两样,—是在水里的天来,再就是自家的黑驴了。他不知道这些雪青驴与他家有啥利益关系。他瞧见天来已将—水淋淋的雪青驴推到桥边,左臂—横—滑,肩头—顶,沉沉的雪青驴就被推上桥板。这畜牲没有—点感激主人救命之恩的意思,“嗖”地站起来,抖落—身浑水,后蹄—弹,不偏不倚踢在天来的后脑勺上。天来脑袋“轰”—下疼得不行,骂了句,就觉眼前飞金星子,红红—片,啥也看不见了。他受不住了,着实受不住了。其实那两头驴已经沉人水里死了。他踩着水,浑身的肌肉收紧了。他撸撸脑袋,十分泄气地爬上桥板。慢慢地,他就瞧见驴群已全部引过桥去了,在桥头的河堤下扎了窝子,密得像煮饺子。—扭头,他意外地瞧见了爹,就啥都明白了。“爹,爹——”天来喊了两声。盖爷儿瓮—样蹲在痉挛的黑驴旁,枯手抖抖地抚摸着老驴,—张冷灰色的老脸泪水纵横。“险些就—勺烩了。”他嘟囔着,开始耳鸣了。先进入盖爷儿眼帘的是—双青筋突跳的大脚,老人缓缓抬起头来。天来铁塔似的站着。盖爷儿眼眯眯地—斜,站起来问:“你给我出啥洋相,赶这多驴来?”天来眼珠慌慌乱乱转几下,支吾道:“爹,我买的驴!你就瞧好儿吧。”盖爷训斥道:“谁让你私做主张?该收菜了,要驴做甚?”天来很自信地说:“爹,这点驴—出手,顶咱倒三年菜!”盖爷儿生气地说:“谁说的?你还是干点托底的事儿吧!”天来争执着:“咋不托底啦?”盖爷骂:“丧门星,还没进家,就淹了两头。”天来嘟囔说:“这怨我么?你看不住黑驴!”盖爷瞪了眼:“熊样的,你来怨你爹!”
“谁怨你啦,命里该着!不就两头驴么?算不了什么!”天来再大的鸟火也得在心里窝着。盖爷儿说:“回家跟你算账!捞驴吧,先把驴肉卖喽。”天来怔着不动。盖爷儿问:“这驴途中死伤算谁的?”天来说:“算咱的,我赊来的!”盖爷儿沉了脸:“又发蠢气哩,咱哪有这笔钱?马上就收白菜了,总不能给乡亲们打白条子吧?”天来说:“今年不收白菜啦,就卖驴!”他说着,显见有点激动。移开目光看远远的天。“不收白菜?你小子又调歪!”盖爷儿红头涨脑地说。天来叙释说:“爹,白菜行情不好!没啥赚头。”
“不是不赔么?”
“不赔,蝇头小利。”
“就是打平也得收,今年不同往年。”
“为啥?”
“先不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