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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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永不磨损的梦

有好多年,我是站在远处看荒煤老人的。准确地说,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体育馆的斗争会上。那次主斗夏公,给穿黑背心,挂黑牌,极尽侮辱之能事,荒煤也被拉来陪斗,体育馆里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由于“****”刚开始,人们尚不适应,我们单位烧锅炉的张老头被这阵势吓蒙了,从椅子上弹起来环顾全场惊叫道“乱了乱了”,满头冒汗。其情其景,犹在眼前。可能是第二年,我到“新影”找一位同学,他指着一间小黑屋说,陈荒煤就关在这里面。我们俩望着这间小屋,默默无语,心情复杂而沉重。“****”后,荒煤复出,我在《文艺报》做编辑,有时开会能见到他,但我仍然是站在远处看他的。当时我还很年轻,虽对他抱着敬意,却总以为他肯定是城府深严的那种人。只是到了近几年,极偶然地与他有几次交流,才发现他纯正得出奇,沉稳中含耿介,淡淡中怀刚肠,好像身浸磨难之河竟不留痕迹似的。很难想象,是什么支撑着他度过了重重厄难,走过了长长逆旅,却能保留一颗赤忱而热烈的心。

最近,接到老人寄赠的散文集《冬去春来》,厚厚的一大本。老人能想到给我赠书,我不意外,近几年因一些机缘,自觉与老人亲近了许多;可我毕竟是晚辈,想象着他不顾久病之后的衰弱,趴在书桌前一本本题书、写信的模样,想他亲手包扎、付邮的辛劳,我又甚感意外,心中涌起一股热浪,继而有种莫名的惭然,心想,我待人有这份耐心么?

老人在短信中感慨地说,此书仅印了千册,而有些小品随笔一印就是三五千甚至上万,使我辈老人都怀疑起来,我们这类文章是否真不可看了?这话说得天真而幽默,好像不知时移世迁似的,其实包含着真诚的疑惑。当今一些小品随笔的时髦、火爆,自然有其时代背景和阅读心理上的原因,无可骇怪,但像《冬去春来》这样一些记怀、忆旧、叙人、咀嚼历史教训、展望未来的传统型散文,倒也无须失落。时光无声地流逝着,像夹满标本的厚书,一旦有双执著的手把它层层打开,那将给人怎样的沉思与感怀啊。

一切取决于这位叙述者是何等样人,绕系在他身上的那份历史是否厚积而复杂,在不同境遇中他的内心冲突折射出的社会人生教训是否深刻。荒煤老人的一生是个奇迹,从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今天,他几乎始终处于文艺战线的漩涡,而且长期居于文艺行政领导岗位,他多次欲摆脱而不可得,反倒愈缚愈紧,仿佛宿命一般。他的记忆力义出奇的好,于是,“左联”、“鲁艺”、烽火前线、大后方、“十七年”、“****”、新时期的风风雨雨尽收笔底,革命领袖、文坛巨擘、各色作家的姿影和性格跃然纸上。作者并非客观地回忆实录,无论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还是对“左”的错误的清理,无不浸透着他的生命体验乃至血泪,这样的书能说“不可看”吗?我们常常戏谑地称某某是“活化石”,活化石者,指某种鲜活的生命与其同类的化石并存于世,荒煤老人的这部书也不妨视为文坛上珍异的活化石,它的价值将随时光而愈益显露。事实上,这部书的魅力并不在史料本身,而在历史风云中凸现着的作者的形象,他的人格力量,他的命运际遇,他以自己的生命轨迹映现着的六十年间我们文学命运起伏的侧影。

古云“知人论世”,“读其书想见其为人”,说明把书与人结合起来是特别能读出味道的。读《冬去春来》中的每一篇文章,都会感到亲切、真挚,有一种真诚而宽厚的气息,决无可厌的公文气、台阁气、官气。作者总是把自己放进去,而这个自己,有平民意识,有平等和宽容精神,有强烈的正义感和忧患意识。写******、******、鲁迅以及活着的巴金,并无仰视的畏葸,或借伟人以白炫的德色:写蔡楚生、周立波、沙汀、萧红、田方、王家乙等故人,全无矫饰,一往情深,大有“新知触眼春云过,老辈填胸夜雨沦”的况味;写晚辈,写青年,则无俯视的骄矜,或装出来的关心。为人作序本是很让人头疼的事,连我都怕虚耗时间而避之唯恐不及,荒煤老人这些年却为青年作者写了不少的序,没有诚挚的爱心是做不到的。有一回,他从书包里慢慢掏出一本叫《重婚》的长篇给我,说你看看吧,这是个无告的女作者,让人给坑了,不按合同给钱,其实写得不错。不久我就读到老人为此书仗义执言的序。深圳文稿竞价,他和冯牧老人原想支持新事物,出任主任委员,后来感到气味不对,拟了辞职电文,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我尚在推敲字眼,犹犹豫豫,两位老人毅然说,就这样,坚决退出其决绝的态度令人起敬。

我总感到,在荒煤的为人和为文中,有一种对文学事业由衷的热爱和神圣的信仰,扩而大之,是希望之火,理想之光,是关于国家、民族、人生乃至人类的灿烂辉煌的梦,这是与那种把文学作为敲门砖或进身之阶者不可同日而语的。巴金曾说“荒煤到底是文人”,可谓一语道出真谛。荒煤多次谈到,他从小贫寒,是小说梦给他以热力,平生为行政工作与创作的矛盾所困,慨叹于小说梦的幻灭。其实,他的小说创作虽未能坚持下来,梦却没有失落,在烽火战场,在浩劫年月,在商品大潮面前,正是梦——理想使他不动摇、不灰心、不迷乱,达到了一种高境界。近年来,荒煤与冯牧两位老人出席各类研讨会确实较多,遂有了“好请”之讥,旁观者哪里懂得,这是他们在尽自己的责任,是一种参与方式,所起的续接传统,培养作家,加强团结的作用是无形而重大的,若单从个人来说,阅读量之巨,不啻苦役,有几人愿做呢?

荒煤老人就像他的名字的寓意一样,燃烧自己,把光和热带给人间,他新出的论文集恰好也叫《点燃灵魂的一簇圣火》。梦是流动的、缥缈的,而“磨损”是具象的、物质的,一个人的梦到了不能磨损的程度,其执著也就可想而知,其真诚也就分外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