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伤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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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摇滚与宗教 (2)

对不那么脆弱的歌迷而言,他们倒是更适合这类场合所营造出来的另一种体验;在宗教体验中同样重要的活力与紧张感。在宗教体验中,这种感觉表现为被一种外在于自己的力量、一种既可亲又难以把握的力量所攫取,全部身心都充满了活力生机。在摇滚现场演唱会上,一旦这种体验开始出现,整个演出现场便会变得生气勃勃,充满了一种快活的紧张感。在许多露天演唱会上,观众常常向舞台蜂拥而至,其势头简直要把歌手和整个舞台都淹没掉。这正是那种紧张和活力感的体现,也使得观众难以抑制参与的热情。在屡为宗教势力抨击的杰里·李·刘易斯演唱会的录像上,我们便可以看到观众一步步地向舞台之中的刘易斯无情靠近,许多人爬上舞台,在他的钢琴周围聚集。而刘易斯本人则如同鬼神附体似地继续一字不落地演唱,其怪诞情景一如音乐的节奏变成了某种活物,严格地操控着人们的行动。近些年来,在摇滚演唱会上蔚为风气的“人海冲浪”更是将演唱会上难以形诸文字的那种莫名的紧张感和无比充盈的精力找到了新的表达方式,年轻人从高高的舞台上扑向人群时,得到的那种充满冒险激情的狂喜,也只有用教徒们与神合一时的狂喜可以比拟。

由这种狂喜带来的,是宗教体验中的又一特征: 迷恋。如果说“造物感”、敬畏感、被制服感、被攫取感和由之产生的恐怖是宗教体验中的被动一面的话,则无比的活力和迷恋感则是其主动性的一面。正是由那些被动特性组合而成的迷恋,反而使得这种迷恋一开始就强烈得难于自拔。自此,与宗教体验极其相似的摇滚体验不再局限于现场演唱会。我们可以说,就迷恋而言,教徒的程度也未必有歌迷的程度深。

在摇滚乐中,这种迷恋必然导致全部宗教体验也会到达的最后境界: 偶像崇拜。宗教体验中,偶像崇拜集中了终极感、超自然感、敬畏感等全部其他的体验。它是一种超越理解能力的行为,其前提是: 有限的生命形式是无法理解无限和终极的神的,而且从根本上说,有限者甚至无法获知谁才是无限之物;即使人自身构成了无限,他也无法得知。要想表达何为有限何为无限,就只能通过某种“符号”,这种符号既可以是特定的人,也可以是特定的物或事。

这里,我们终于发现了教徒对列侬难以容忍并最终由马克·戴维·查普曼干掉列侬的原因: 列侬竟然敢号称他们比耶稣还知名!正如我们上述的那样,作为宗教体验的偶像崇拜是诸宗教体验的总和,它是作为终极体验的标记而出现的,积聚了虔信者全部的情感和执着。因此,它本身也是具有终极性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坚决地排他的。就原教旨主义者而言,其他教派同在上帝执掌之下的统一尚无法令他们满意,列侬更是自寻死路了。即使是非原教旨主义的教派,面对教会各种律令日渐失去约束力,面对宗教各种仪式的世俗化,面对“解放神学”之类异数的兴起,面对教皇权威所受的挑战,本来就已烦闷不已,哪容得摇滚之类再来雪上加霜。如果以彼德·伯杰视宗教竞争为市场竞争的观点来看,我们更能理解教会对摇滚的愤怒之情。

从最简单的层次讲,青年们向摇滚偶像多交出一颗心,便是膜拜上帝的集体又少了一份魂。从最深远的层次看,基督教(也包括其他宗教)尽管屡经宗教存在主义、新神学及宗教新道德论诸人苦心孤诣的操作,其独断论的本性却绝对没有改变。(比如即使是主流教派,对“教皇无误”论也依然奉为圭臬。)尽管这种独断论的幻想屡屡破灭,面对任何一种偶像争夺战,面对任何一种与自己所推崇的感受方式相类似并可能构成威胁的体验,出于本能和长期的思维定势,教徒们也要大打出手方觉得对得起主和自己。惟其因为这种大打出手与教会的历史相投合,更因其可以作为向神和教会表忠或自我说服、自我证明的不二法门,摇滚自然是活该倒霉。同时,摇滚体验虽然同宗教体验感觉相当,却肯定没有宗教因历史和本性造成的神秘感、强制感和阴鸷感,必然会对世俗之人(尤其是青年)具有强烈得多的吸引力,这不仅加剧了宗教势力的嫉恨,也必将加大他们反弹时的力度。

宗教势力对摇滚的强烈反应由此可以得到理解。但是,摇滚在与宗教对垒的过程中暴露出的与宗教体验相当的那些特征,却也并非像摇滚的其他特征那样值得骄傲。(在此,我们略过摇滚与宗教斗争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优秀特征,因为其中的道德、艺术等含义我们已在其他章节作过不同程度的论述。同时必须指出,这种并不值得骄傲的体验更多地表现在摇滚听众身上而不是歌手身上。)

保罗·蒂利希曾经对可以构成宗教“象征”的那些东西作过分析,这也是对偶像的特征所作的解剖。这些特征包括:“象征”必须指向它们之外的东西,必须部分、有限地参与到这些东西之中,它必须揭示一些经验或科学手段难以达成的东西,还必须揭示某些与人类生存的终极和深层关怀相关的东西,它们不可能被批量生产出来,只能从人的集体性体验中自然地产生并只能在这种体验中接受它等等。但凡此等等,都只是“象征”或偶像的特征,而非其成为这种偶像的“合法性”所在。事实上,这种“合法性”是建立在个人的主观努力基础上的,这种主观努力简单说来就是自我否定。如果没有自我否定,就难以消除偶像崇拜的大敌——自我崇拜。从这个角度上讲,蒂利希也认为,任何宗教都具有使其象征向绝对合法性演进的趋向。因而,信仰的真正标准,取决于它其中所包含的自我否定、自我消亡意识的程度。当各式象征被用各自的方式合法化时,各种偶像崇拜便相互冲突,但这些相互冲突的崇拜(如宗教与摇滚)既是一场合法性的竞争,也是一场灭绝自我的比赛。

由此,我们看到了曾经在“激情之旅”一章中所见过的悖论: 从自我的追寻走向自我的消亡。看到那些为歌星崇拜而走火入魔的青年,人们的确要感慨: 他们究竟要什么。

任何象征和偶像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因而,宗教的偶像将用奇迹和神话的传奇来联结崇拜者,其中所包含的神秘性既是导致崇拜者产生自我灭绝的前提,其本身也必定包含自我灭绝的暗示。摇滚在一般意义上并不至于如此绝对,但在许多狂热的歌迷心中,往往自己会为偶像编织类似的神秘光环。在诸如此类的神话和神秘中,包含着各式稀奇古怪的梦想、幻觉、道听途说。自然,也有最为热切的希望。就每个人对生命和自我的本能珍惜而言,要灭绝自我意识的确也并非易事,如同任何一种宗教体验一样,它并非由理解思考可以达到,教徒是靠着神圣的启示,世俗的偶像崇拜者是靠某种对人生的奇特体验,他可以从这种体验中将自己完全融入另一个奇特的世界。

同样,如同确信在教徒中的非凡魔力一样,摇滚的偶像崇拜者们也并不将这种崇拜建立在完全的认识和了解之上。因为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的理解和认识不可避免地会导致自我意识的觉醒,它必定会使自我灭绝的意识半途而废,使崇拜的热情和力量大为减色。那些更能用激情和天才而非完整的逻辑来打动听众的摇滚偶像们往往更可以使歌迷们疯狂,歌迷们也更愿意听到和编织有关他们的传奇,正是因为听众更需要的是一种奇特的感受,一种被深深打动而坐立难安的感受,一种无怨无悔地将自己完全融解的感受。

可以断定,像马克·戴维·查普曼这类对自己不满和像其他反摇滚十字军战士一样对这个“人欲横流”的堕落世界深为不满的人,更容易放弃自我和现实而奔向神圣或偶像的怀抱(真实的体验或纯粹的想象)。他们对信条的完满性或偶像的完满性坚信不疑,不仅反衬着他们对自己的不完美的不满,也是他们追寻最终稳定感的必然方向。因此,反摇滚十字军并不管反摇滚原则本身的正确与否而投入战斗,目的是为了成为神圣的一员而使自己迸发全部的热情,既燃烧自己,也毁灭敌人。同样,最为狂热的摇滚偶像崇拜者,不愿听也不可能听信旁人的劝解(值得深思的是,他们往往只崇拜某一位或某几位歌星,而不是全部的摇滚现象),他同样愿意为自己的偶像而燃烧自己的全部感情。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反摇滚十字军和少数狂热的摇滚偶像崇拜者更多的共同点,是同样容易盲目地服从于某一“象征”(许多时候,仅仅是这一“象征”的“合法”或“不合法”代言人),或是盲目地听从偶像的任何召唤,根本不对这一“象征”或偶像作任何分析或怀疑;全部容易走向极其狂热的极端,而且不加思考地付诸行动,比如发疯似地焚毁唱片、磁带,或不顾一切地扑向舞台上的偶像,其势如同要将他撕成碎片;同时,最为重要的是,狂热的反摇滚十字军与狂热的摇滚偶像崇拜者在走向极端之时,由于非常相近,使他们极其容易地互换立场,有时候,就像主或偶像操纵了他们的生活一样,你会发现狂热和崇拜本身就操纵了他们的生活,只要能一次次燃烧自己,狂热和崇拜的目的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隐退。这是不仅仅发生在查尔斯·曼森或马克·戴维·查普曼和“鞭伤”诸人身上的事(比如60年代最为狂热的摇滚偶像崇拜者往往也是70年代最为狂热的玄禅瑜伽热衷者),也是不仅仅发生在宗教与摇滚歌迷身上的事,在人类的所有事务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狂热之士的相似性,“文化大革命”之类无非只是将此表演得更加充分而已。

这就从反面昭示我们: 沉醉于任何一种以灭绝自我为标记的崇拜之中都同样是一种危险。如果说宗教性狂热我们无缘置喙,则在摇滚乐迷之中,至少应当从摇滚的本性之中悟道,意识到在摇滚之中所表现出来的,恰恰不是对某一种原则、某一个超人、某一部作品的狂热崇拜,不是对某一种人性特质的单独发挥。恰恰相反,正是在摇滚之中,人类表现出了难以比拟的多元性、多样性,它所推崇的乃是人性的繁杂性和复杂性,它所反抗的恰恰是心胸狭窄、权威崇拜和偶像崇拜,在它所走过的路上,任何一种可能对人的自由和自我的要求构成不合理压制和摧残的观念和事物都在成为废墟。它对人的贡献恰恰在于它让人们知道,他们一直在寻找着的永不成为复杂人性的压制之物而且以多样性本身为目的的东西是真切而现实的。

鉴于以多样性为目的摇滚竟也会导致连基督教原教旨主义都嫉妒的新偶像崇拜,我们不禁要感叹人性的脆弱和习惯势力的强大。然而,一个异彩纷呈、生机勃然的人生和社会毕竟要比只有单色调的死板或狂热的世界更具吸引力,一个特立独行的思想家也要比一群狂热呐喊的虔信者更为世人(后人)敬重。最为狂热的摇滚偶像崇拜者们也时常为使人眼花缭乱的更多新偶像的出现而心旌摇动时,他们的狂热或许总会减退一分,领悟或许会增加一成,则不管真的有没有“历史的长期合理性”存在,我们都不应认为人类已经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