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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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艺术家心灵奥秘的多维透视(1)

1.前言:剎那心灵颤动的审美价值

这一章和前一章最大的不同,就是所选文章大多不属于同一母题,同一母题的好处是,有显而易见的、现成的可比性,因而不难从中发现差异或矛盾,从而进人分析层次。从某种意义来说,不同类,就没有现成的、直接的可比性。但是,如果提高到另一个层次上看,也同样有可比性。不同类的文章,在表现作家、诗人的心态方面却是有同一性的。从不直接同类的文章中概括出可比性,洞察看似无序的文章中隐含着的作家心灵的共同性,这需要更高的抽象力,而抽象力是研究能力的基本功。

多角度的分析,也就是换个角度分析,人们已经耳熟能详了,但要做起来,却并不容易。

设置这个章节的目的就是,提供多角度分析的一个平台。从客观对象的特征(自然景观、季节现象)方面切人,可以揭示艺术的奇观,从作家主观心灵方面切入,可以展示审美心态奇观。

从社会现实的,尤其是政治背景的角度来看《荷塘月色》的价值,已经广为人知,但是,这种方法,在遇到某些抒情作品时,可能遇到困难。如李白《下江陵》,如徐志摩《再别康桥》,拘泥于从客观环境去看,就可能陷人迷茫。《荷塘月色》属于从两个方面都可以切入的作品。选择从哪个角度切人呢?纯粹的政治社会价值的阐释,并不是很圆满,适当超越具体政治现实,从作家的家庭、伦理的角度来阐释“独处”的“自由”和“妙处”,可以看出从伦理的、责任的重压下获得解脱的精彩。将那种短时间的心灵自由,加以曲折地展示,这就是朱自清先生自己所说的“刹那主义”美学原则。

刹那的心灵的、短时间的颤动,虽然不涉及社会政治价值,但正是审美价值某种程度上超越功利价值的表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的好处,就不在于悼念当年康桥理想的失落,不在于离愁别绪,而在于诗人浪漫情怀的秘密回忆——美好的青春,甜蜜的回忆。轻轻地来,悄悄地去,重温旧梦,旧梦如歌,但是,“悄悄是别离的笙箫”,这是英语中的矛盾修辞(paradox,如,the paradox that standing is more tiring than walking)。

笙箫之乐曲,本来是有声的,而此时此刻,美好的心曲却是无声的。“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轻轻的,悄悄的,也就是偷偷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体悟这种心态的美,是理解这首诗歌隽永潇洒格调的关键。

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从表面上看,和《再别康桥》、《下江陵》、《荷塘月色》,是不同类的,但是,在探索作家心态方面是一样的。

当代西方文艺理论有轻视作家心灵经历的倾向,其最突出者,有“作家退出作品”、“零度写作”、“作者死了”之说。但是,这样绝对化的说法似乎经不起阅读经验的检验。

2.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荷塘月色》解读

一、伦理的“自由”还是政治的自由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一讲到《荷塘月色》,就只有一种思路,那就是社会学的政治功利价值——该文写于1927年7月,正好是“四·一二”大屠杀之后,朱自清的苦闷,肯定反映了当时既不能投靠国民党,又不能奔向井冈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彷徨。赖瑞云先生在他的专著《混沌阅读》(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1月)中说,对《荷塘月色》,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有六种解读,其中四种说法都把朱自清在文章中表现出来的不宁静,直接和当时的政治现实联系起来:对当时白色恐怖的严酷现实不满,表现孤独的苦闷彷徨,寻求在一个清冷幽静的环境中解脱而又不能。九十年代以后,看法没有多大改变,只是论述的时候,引用了朱自清当时的《哪里走》和《一封信》(《清华周刊·清华文艺副刊》,1927年10月14日,第2期),还有朱自清夫人的回忆,旨在说明朱先生当时也知道“只有参加革命或者反革命,才能解决自己的惶惶然”。但他“只是在行为上主张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妻子儿女一大家,都指着我活”,“还是别提超然为好”。可又不安心于超然,证据就是《一封信》中经常被人引用的这句话:“最终的选择还是‘暂时逃避’。”当然这种逃避是不轻松的:“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是一团乱麻,也可以说是一团火。似乎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钱理群先生在1993年第11期《语文学习》上作了更为细致的阐释:朱自清被南方“四·一二”大屠杀弄得目瞪口呆,深感性格与时代的矛盾,既反感于国民党,又对共产党心存疑惧,产生了不知“哪里去”的“惶惶然”,认为一切政治暴力都是“毁掉了我们最好的东西——文化”。作为五四启蒙知识分子,有一种负罪感。钱认为《荷塘月色》的宁静的境界恰是作者的“精神的避难所”。

上述种种说法,说来说去,从价值观念来说,都仍然是一元的——社会功利的价值范畴,在这种价值观念以外,是不是就没有其他价值可言了呢?似乎还没有人认真思考过。从理论上说,至少有两点值得深究。第一,光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普遍性的苦闷作为大前提,并不能揭示出朱自清的个性来。因为普遍性的内涵小于特殊性,正如水果的内涵小于苹果一样。反过来说,特殊性的内涵大于普遍性,正等于吃了苹果就知道水果是怎么一回事,而如果光知道普遍性的(水果)定义,却仍然不能知道苹果的味道。第二,就算知道了朱自清的一般的个性,也不足以彻底分析《荷塘月色》的特点。因为,个性和瞬息万变的心情并不是一回事。个性是多方面的,有其矛盾的各个侧面;个性又是立体的,有其深层次和浅层次。一时的心情充其量只是个性的一个侧面,矛盾的一个方面,心理的某一个层次。《荷塘月色》写的是,他离开家、妻子、孩子一个短暂的时间之后的心情。人的心情是不断变化的,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和条件下,是千变万化的。而文章的要害,是这个时间段的心情在特定空间的特殊表现,而不是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可条件下都比较稳定的个性。在《荷塘月色》中,作者明明说了: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平常的自己”,一个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而文章写的恰恰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不管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教参,还是钱理群先生的分析,都局限于平常的自己,而文章的生命恰恰在于“超出了平常的自己”。

文章一开头就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如果是指“四·一二”大屠杀以后的政治苦闷,则从四月到写作时,中间应该有三个月,应该说“这几个月心里颇不宁静”。政治形势,对于所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同样的,朱自清的特点在哪里呢?还有,人的心灵是很丰富的,政治苦闷只是一个方面,如果断定在所有的文章中,都要作同样的表达,那又如何解释根本不涉及政治情怀的《背影》呢?一些和政治没有直接关系的个人的、家庭的矛盾,就不能在文章中有所表现吗?如果表达得好,有深度,就没有任何审美价值吗?

从思想方法上来说,什么叫做分析?分析就是把本来似乎是统一的东西深层的内在矛盾揭示出来,分析的对象就是矛盾。满足于把政治社会的形势和作者心灵之间的统一作为最终目标,这就并没有涉及矛盾,而是停留在表现对象和文学作品的统一性上,只限于在表现现象上滑行。说了一大车子话,连矛盾的皮都没有沾边,谈何分析呢?从操作方法上说,不应该只是追求作品与现实的一致,而是相反,要从作品与现实的矛盾、不统一的方面人手。这本来是辩证法的题中之义,但是,要将之落实到具体文本上来,却不是很轻易的,没有一定的智慧是不行的。恩格斯说过,就是在一个事例上,作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也是很艰难的。

《名作欣赏》2003年第4期姚敏勇先生的文章《荷塘——一代知识分子的“桃花源”》,我以为是这几年研究《荷塘月色》的突破之作。姚先生提出,朱自清所写的荷塘不是平常的荷塘,而是一个虚拟的、理想的荷塘。这在思想方法上已经摆脱了机械反映的俗套,在方法论上,也比较坚决地运用了辩证法,着眼于内在的和外部的矛盾,而不是拘泥于作品和表现对象的一致。其条分缕析的细致足以代表这几年广大中学教师在整体素质上的提高。但遗憾的是,姚先生没有把他的辩证法贯彻到底,没有把矛盾分析深入到作者的主体精神世界中去,因而R看到平常的荷塘和朱先生笔下的荷塘的矛盾,而忽略了朱先生“平常的自己”和“超出了平常的自己”的矛盾。

《荷塘月色》一开头就说,夜深了,人静了,想起日日经过的荷塘,“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许多同仁把这句忽略过去,觉得这句很平淡,没有什么可讲的。但是,这句话挺重要。因为这里有矛盾可分析。平时的荷塘,是一个样子,并不值得写,而今天“另有一番样子”,才值得写。抓住这一句,不仅有利于分析文章,而且便于从中分析出为文之道。要写一处风景,一般的情况是不值得写的;只有与平常不同的样子才值得写。平时的荷塘,是一条小煤屑路,路边的树也不知名。“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有点寂寞”,一点诗意也没有。值得写一写的是,“今晚却很好”,一个人来到这里,好像来到“另一世界里”,作者也“好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许多同行读到这里,又滑过去了。但是,这里的矛盾更明显了,是双重的。从客观世界来说,本来,清华园就是一个世界,哪来“另一世界”?这个矛盾(两个世界)不能放过,另外一个矛盾更不能放过。那就是“平常的自己”和“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平常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文章中说了,“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而现在却只爱“独处的妙处”。

为什么一些语文教师在课堂上没有东西可讲呢?因为没有抓住矛盾,无法往深刻的内涵突进,就只好从表面到表面,在字、词、句、段、篇上瞎折腾了。而抓住了矛盾,就可以分析到深层去。他说,“一个人”“背着手踱着”,“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便觉是个自由的人”。因为觉得“自由”,便感到一种“独处的妙处”,妙在何处呢?妙在“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我以为这两句话非常重要。为什么重要?因为,这是后面的矛盾的线索。平时并不怎么起眼的荷塘,此时此刻变得美好起来。所以,这一段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要真正在艺术上读懂经典文本并不是很容易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余光中先生在一篇批评朱自清的文章中(《论朱自清的散文》,选自《余光中散文选集》,第3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发表过一点非常有意思的议论,说朱自清很奇怪,晚上一个人出去居然不带太太。这就是没有读懂“自由”这两个字。人家要写的就是离开了太太和孩子的一种特殊的、自由的心情,这种心情和跟太太在一起是不一样的。正因为这不一样,“独处的妙处”才值得写一下。

发现了矛盾的深层是“自由”,就有可能深入分析了,就不用在什么段落大意上纠缠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