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荒僻很久的宅子。
二十七年前,它的主人寓居在这里。他有很多才华横溢又能言善辩的朋友,有很多清秀温柔又聪慧的子侄,还有很多能歌善舞的美女。于是,他的生活过得十分美好,神仙一般。后来他不得不离开,这宅子就荒僻了。其实不仅这宅子,就连四周的山林,也因为这位主人的离去,重又陷入了幽寂中。
一位中年男人被随仆搀扶着,站立在这旧宅的大门前。他正是当年主人那些清秀温柔又聪慧的侄儿中的一个,并且是最出色的一个。他现在四十五岁,却已走过了辉煌,如今疾病缠身。他在随仆的搀扶下,跨过门限,转过前园,两侧的高墙垂下薛萝的枯藤,蜷曲铺到墙角,风穿堂而过,会听到脆弱的折断声。他有些蹒跚地踏上天井的青砖。精致坚固的青砖四周,有着不易觉察的均匀缝隙,将雨、雪、露、雾这些天赐的甘露尽数纳入堂中,滋养起这宅子的灵秀。
宅子现在的主人——一位三十余岁的女人,正站在厅前和另一个男人交谈。男人与她并不近密,但看去却是融洽的。这女人抬起头,天井垂落的阳光下,可以看到她的面孔依然姣好,只是略显苍白。
女人蓦地看到这来访者,稍稍怔住,然后十分平静地走上前,向他行礼,说,公子。他竟经受不起一般的,立刻更加恭敬地向她还礼,尽管他的身体已不允许这样。婶母安好。他说。
厅上的男人迷惑着,弄不清两人的关系。然而,当他把目光移向这位来访者的脸上,再次打量时,心中竟猛地一震,随后失神地拜倒在地,冠军将军!这位来访者微露诧异,低头打量这人。女人向他解释,他叫萧铨,是从北府退役的。来访者说,请起罢。作为威震江淮的北府兵的最高统帅,他不会哪一个部将都记住,他不认得这个人。但这并不重要了,他也已经离开了北府。萧铨站起身,凝视当年的统帅,掩不住的痛惜。
也许对于纪真来说,有些故事,她原是永远也不打算说出的。然而今天这个人的到访,却使一切发生了改变。看着他在随仆的搀扶下走出门去,她想,他将再不会回来了。凝视着那蹒跚远去的背影,就在这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
萧铨看着她眼神里的犹疑和复杂,终于问,你是想……对我说说冠军将军,是吗?
纪真在心里最后地坚定着,轻轻点头。
萧铨叹气,谢玄将军不该是这样啊,他与我同年,不过四十五岁啊。
纪真仿佛仍在自己的思索中,并不答话。
许久,她听到萧铨缓慢地问,将军他叫你婶母,那么他的这位叔叔……
听到这里,纪真抖动了一下,然后坚定地抬起头来。
萧铨是小心并尊重的,他继续说,指的是……谢太傅吗?
他那坦白又平静的目光,给了纪真以勇气。她注视着这个同样历经了沧桑的人,轻声但却镇定地说,是。他说的这位叔叔——正是谢安。
许久许久,萧铨并不说话。也许纪真的话,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会过于超乎想象。然而今天,那位曾名震天下的统帅的到访,却是那么真切地摆在他的眼前。在这个国家里,他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一个历经了多年征战而退役的老兵。不过幸运的是,也许正是因为那曾经的荣光和失去,他早已懂得了很多事情。
终于,萧铨竟平静地微笑起来,问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又在哪里呢?
他的微笑再一次稳定了纪真的心。她的目光穿透天井中垂落的阳光,环视宅子那已被风雨侵蚀的四壁以及已色泽斑驳的精美雕栏。她缓缓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太傅的那年,他四十岁。就是在这里——那时,他是这里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