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这辈子活得热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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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没人跟你过不去,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2)

放下电话,我换了衣服鞋子,揣了点零钱,出门买药去。暮色四合的西四环,路灯混着街灯一盏接着一盏。车声包裹市声,就在我右手边几十米外惊涛拍岸。天气比昨天冷,我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广院8号楼前面那条宽窄差不多的路。那时候我才十几二十岁,好像也总是周末,宿舍里剩下七个姑娘全约会走空了,就剩下我一个呆呆坐在椅子上看夕阳西下。总是等到天快黑了,我确定我等的那个电话绝对不会打过来,可能会哭一鼻子,又可能不会,我才拖着我那个巨大的水壶慢慢的上自习去。太寂寞了,简直无可言说。身为艺术院校里的非美女,没有恋爱可谈,没钱能泡酒吧,没有亲密朋友,周末的生活只剩下单调的看书、听歌、打饭、睡觉。我后来是怎么从这种生活中找到乐趣的?好像就是从不再等电话开始。不等了,爱谁谁,周末宿舍没人刚好可以大声听音乐,我是从哪儿淘到了一个大个音箱的?广播学院图书馆里很是有几本亦舒朱天文苏伟贞,每本都借出来,高高兴兴地发现自己的名字是借书证上唯一的一个。看完了,矢志不渝地写自己的海南故事,十五岁呆过几个月的地方,成为大学的文学创作里最大的灵感来源。第一个小说叫《茶烟歇》,捏造了一个家族里从来没有过的失败女性。第二个小说叫《水月》,写一个失败的女骗子。再后面,写过失败的二奶,失败的酒吧女老板,也有古装的,写失败的妓女。漫长而寂寞的青春期让我本能地对那种生机勃勃的、向往爱情也愿意燃烧的失败女性充满向往。一篇篇写下来,四年竟也有厚厚一大沓。落单的时间再长一点,就换三趟公共汽车去三联书店呆一下午,买不起的书,统统坐台阶上读完。夜里回到学校,黑漆漆的核桃林里有人在接吻,我穿过一个又一个黑影憧憧的人群,心满意足的抽一根红河,再上楼去。

的确是没有人爱,但是在不等待之后,喜乐悲伤全是自己的。

渐渐地,简直要爱上这样的生活。广播学院的广播站是全世界最好的广播站之一,打完水出来,站在食堂前面的树影下,可以静静站着听完整整一首歌。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人,横冲直撞、顾盼生辉、锦衣夜行,统统都是一个人。自己不觉得遗憾,就没有遗憾。回头想想,那样的青春,难道就不值得以温柔封存?

走了二十分钟路,竟然往回想了十五年。在我终于成功把自己活成了失败的中年女人,在“等风到”的初春的晚上,在一个号称叫“妇女节”的日子。忍不住想拽着自己问问,如果那时候我可以那样活着,现在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就不能想想,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有了消息,反而可能是坏消息呢?在自己完全不能控制的事态面前,为什么就不能像身在完全不能掌握的命运中一样,干脆不闻不问地交托出去呢?反正戏已经写完了,拍不拍,播不播,其实真的不关我太多事。无非是不甘心。无非是意难平。无非是求不得。

如果得到与得不到都是人生,都是命运,都是早已注定的,我再焦虑,又能如何?

过了十五年,我好像没有任何进步。连自己好好生活都快不会了。居然堕落到要自己给自己励志,简直可以拖出去打屁股。

那就这样吧,在余下所有等风到的日子。先从不等待开始吧。该开的花总会开的,春风来不来,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独立时代

杨德昌94年有部电影,我上电影学院的时候匆匆忙忙在拉片室还是哪儿看过一眼,讲的什么故事到现在简直都记不得了,就记得里面有个老好人姑娘,特别努力的希望让人人都喜欢她,结果被劈头盖脸地骂:“你不觉得这样很假吗?”

电影里那姑娘的委屈,快二十年了,我还深深的记得。

身为一个没有用的巨蟹座,虽然不大好意思承认,但是隐隐约约的,好像我也是这样一个姑娘。最怕跟人冲突,最喜欢世界和平家和万事兴,看戏写书最爱Happy ending,到了私人生活中,最最沮丧的事件永远跟人际关系的溃散有关。老友决裂,婚姻破灭,亲人离散,人生最痛的三件事我有幸到目前只经历了前两件,但已然痛得撕心裂肺好几年。慢慢的,我也明白作为一个天真的中年人,要想抵御这种失望,好像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对长久稳定美好的人际关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放下对他人的期待,无欲则刚,我貌似就走上百战不殆的旅途了。我也真的这样试验过,09级本科班招进来的时候,我公然宣布,“我们彼此都不要报太深期待吧”。结果人家毕业高高兴兴离校,我难受得背着人直挠墙。好吧,我就没学会在一段关系里不付出感情,还是趁早赶紧老实承认吧。

跟前夫离婚,到今天差不多半年。跟之前每一段感情起落的情况差不多,从百般欲断难断,到最后一刀两断,中间折腾的时间起码也有好几年。我前夫是个品行正直、智力超群的北京部队大院长大的清华男,我也曾经非常努力地朝着宜室宜家上厅堂下厨房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过。为了挽救婚姻,我们都曾经做过之前的人生里完全没有想象过的让步和妥协。在这段婚姻里我流过的眼泪大概足够我来世脱胎为东海龙王家的亲戚,我相信他受到的伤害也应该不会比我少。李宗盛写《领悟》的时候我觉得完全是首口水歌,但是他离婚拿来送林忆莲那几句简直后来就是我的心声。是的,如果我们的爱是个错误,这错误时至今日已经戛然而止,无论是什么余韵都不值得再拿出来一品再品。离了婚,我对你就不再有任何感情上的期待,你不站在我渴望的地方我也没什么话可说的,我没有恨也没有爱,我再抱怨任何一句都是贱人矫情好吗!

沉默是巨大美德。我一直希望我能做到。因为他也沉默,让我深深感激。

但是,跟之前的关系略有差异的是,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因为我们共同的错误,跟随外公外婆长大的孩子一直跟我们两个都不亲。我相信如果不离婚,我前夫当爹没准当得挺好。我最天真的一点就是,我离婚了,我一点点都不恨之前的人。相反的,我简直每次提到还有心头微微的暖意。毕竟相携一起走过八年呀,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狗日子都一起过来了,你曾经是我最信任的人,知道我所有隐秘的恐惧和喜悦,现在分手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是个没事就聊聊天的朋友?我们起码可以聊聊孩子吧?有很多共同的成长的喜悦你是我最合适的分享者呀!为什么我们不能做朋友,甚至不能做路人,我们就非得做敌人呢?

你恨我吗?难道,你恨我吗?这念头从来没浮现过,我心心念念在被害人和好老婆的剧情里浸润了七八年,我从没想过,也许你也会恨我。因为某些我不了解也不明白的原因,我们离婚了,所以你不能原谅我。所以,我们不能做朋友,不能好好说话,你不能再对我的家人表达基本的礼貌和友善,我的电脑出问题不能再向你求助,我们必须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人,因为这样才是传说中离婚夫妻的标配。

说真的,我真的不理解。我们是和平友好离的婚,离婚前谈了十三个月,离婚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争执、指责、财产纠纷、第三者绯闻……我们为什么必须保持愤怒?你是我儿子的父亲啊,我们为什么不能使未来的两个家庭成为守望相助的朋友呢?那些离婚了就得恩断义绝的说法多么老土,我们怎么能就这么眼睁睁地冲进这样狗血剧情里去了呢?

好吧,原来真是我太天真。原来真正的独立时代,就是放弃离婚了,还能做朋友的幻想,你不是坏人,我也不是,我们只是不合适,甚至连好好说话,也不合适。

将来等儿子长大了,要告诉他,在父母生活的那个年代,还有一些羁绊使善意和人情不能随心所欲的播撒。希望你生活在一个人与人足够善意的环境,你可以爱一些女人,也可以爱另一些,但是爱与不爱,都请你为了自己和她人负责。以及,作为爱过的证据,任何时候,故人都值得你最大的善意。

这是妈妈对你最大的祝福。

太平日,太平人

我一点也不喜欢陆游的诗。他留下的那豁啦豁啦一大堆诗词遗作里,有一首写夏日风光的,很不主流,偏偏让我印象很深。“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小时候看的诗词鉴赏辞典里说这首诗是陆游在说反话,嫌皇帝不重用他不给他北定中原的机会,我大大不以为然的想,切,就不许一个天涯浪子仕途漂泊人海浮沉以后有那么一会会时间不想以家国为己任,只想太太平平在青翠的初夏绿色树影里安宁片刻吗?就不许人家坐看云起时欲辨已忘言何以解忧唯有踏踏实实过日子吗?

人到中年,尤其对踏踏实实过日子有深切的渴望。陌上花开,缓缓归时,可以看见孩子奔跑,老人健在,自己跟岁月无惊无扰,到点睡觉,按时吃饭,平凡到淡出鸟的生活比树叶还稠,就这样又过一天就好。不用大喜,只要没有大悲。无风无浪,无色无香,我简直不能相信这话是经常宣称“烂命一条,爱谁谁”的我写的。原来人到中年,不用经历什么大事,该变的,自然就变了。

早上一起床就不舒服,头晕眼花之际拿起手机,研究生高波波告诉我03本科的一个姑娘熬夜看足球去世了。大惊失色,连忙向她的班主任求证,发现竟然不是玩笑。03年入学,当年十八岁的孩子,现在才有多大?二十八还是二十九?在我们这样女生远远多过男生的学校,当个胖丫头,她谈过靠谱的恋爱吗?现在还是单身吧?人生还没开始,还完全没有开始啊,怎么能就结束了呢!

我记得这个孩子。03年是我留校第二年,第一次带军训,时年二十六岁的我是文学系当时唯一在读的博士,因为留校时候大大小小的误会积累了一些不愉快,敏感清高的我在系里几乎没有朋友,没有老师请我上课,只有系主任给我安排一些给研究生或者外系本科班上怪课的机会。作为一个几乎没有机会接触本系本科生的年轻女教师,跟学生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从这个班开始。

我那时候自己也是个文学女青年,跟男朋友关系濒于破裂与不破裂之间,动不动愤世嫉俗状地抽个中南海0.5。带学生军训,我赖好也代表电影学院形象呢,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不懂事地天天熬夜赖床。不肯穿难看的军装,非要穿红裙子。带的班里有两个小姑娘喜欢我,经常到我宿舍里跟我聊天,我抽烟也不避讳学生,有一次聊到半夜三点,她们不肯走,我也不赶她们回去睡觉。二十六岁的我隐隐约约的喜欢打造一个超酷又没架子的张老师形象,应该说我干的不错,后来我又给她们介绍了一个工作,是她们人生里的第一个“活儿”,一个晚上通宵不睡改台词,一人一千块。俩孩子都特别开心,拿钱给妈妈买了兰蔻眼霜,我看到她们高兴,心里也非常得意。我从没想过,一个“熬夜不睡觉才能干活”、“干活时候要抽烟”的女教师形象,就是我给这俩孩子看到的第一个电影学院的女老师的样子。

去世的孩子就是这两个孩子中间的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的、非常爱笑的一个孩子。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穿越回去,跟十一年前那个夏天刚刚从杭州考来北京的孩子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深深深深地对不起你们。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愿意变成一个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绕操场跑步喝柠檬水淡淡微笑跟年轻姑娘宣讲女人应该趁青春嫁个脾气好家世清白的小伙子的张老师。我多么希望你们进电影学院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一个寡淡无趣的女老师。

在寂寞无助的文字生涯里,找乐子的法子那么少。我多么希望那仅有的几个,足够我们行不尽太平日,当不完太平人。

再招学生,只有一个要求,不管能不能成名成家,就踏踏实实的,好好活着。让你们的妈妈回家就看到你们。让你们未来的孩子,能在你们的陪伴下安心长大。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不拖了,不管写完没写完,马上就吃午饭去。

月台

最怕坐火车。

上大学的时候,火车上认识人生头一个可以称呼为男朋友的人,我在北京,他在西安。我们每年只见假期那几天。假期结束,拖到不能再拖,开学报道最后一天,他送我去火车站,彼时我尚年幼,却仍然不敢放肆当人泄露感情,招招手,火车快开——哗,火车真的开了,有人追着车跑,有人嚎啕大哭,那都不是我们。我往往目瞪口呆望着身边这样感天动地折腾的小情侣,呆呆问自己,我为什么不哭?我怎么就哭不出来呢?

那一年,我们十九岁。

那个男朋友,平均每隔一周寄来两封信。厚厚的信纸,连写带画,常常超重。每次收到都迫不及待拆开,然后再赶紧迫不及待合上。实在是话不投机,然而没有他,却根本没有别人。如果不是他,在男女比例一比七的艺术院校呆着的青春就更加啥也没有。明明知道不对劲,却怕到不敢承认不对劲。巨蟹女的怂,那时候就彰显无遗。渐渐知道他在西安还有一个前女友,咦,不是前的?啊,怎么仍是现在进行时?那我是什么?这这这,情何以堪。

最后一次见面,我大学快毕业了,在澳门卫视实习。Base在中山。美丽的小城,安逸晴朗的冬日,写字楼下常年卖五块一个的热蛋塔,蓝山咖啡五十块钱一杯。菜鸟张当时是专题组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只卖得起两块一只小雏菊贿赂我们制片人,每天忙着从街头窜到街尾跟卖茶叶的大姐学说中山口音的广东话。我跟我的“男朋友”,我们甚至连再见都没说,就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