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三只耳朵听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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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马勒救了我

托尔斯泰1859年作了在他漫长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公开讲话,他说:“音乐像是一道霞光似的突然照亮了人们的内心世界,大家都感到有某种力量出现。这既是‘缅怀往日的感觉’,又是‘热切地回想某种幸福’……”我,就有过这样一次强烈的精神体验,那是在“文革”中听马勒的《第四交响曲》。

1966年的盛夏是一个恶冷的酷暑,凝固的空气窒息得连音符也流动不了;那唯一流动的就是街头巷尾红卫兵的“造反歌”、“语录歌”和呵斥声、皮鞭声……

音乐离我而去。偶尔,“音乐从我耳边飘过,就像邮差送来了一封不属于我的信。”(艾略特:《西班牙吉卜赛》)一天,红卫兵押送我回家,要我一面喊:“打倒陈钢”,一面在家门口贴上用同样口号写的标语。路上,车轮滚滚,浊烟腾腾,我的全部信念,连同我的人格与尊严,一刹那间全被车轮所碾碎!此时,死神似乎在浊烟中悠悠忽忽地驾车逼将过来。我,真想永远停在车轮之下……

等一等,再听一次心爱的音乐吧!人间对我可留恋的除了亲人外,不也就只有她了吗?于是,我关紧房门,打开唱机,让马勒《第四交响曲》的乐声潺潺流出……

第一乐章。

引子中一串清澈的铃声,像是闪耀着的生命火花;如歌的主题,“非常愉快,但又相当忧郁”。

“非常愉快,但又相当忧郁”,这句乐曲的表情注脚,使我想起作家白桦的一篇描写音乐的文章:“混合着痛楚的愉悦!不是吗?我们的青春,就像共和国的青春一样,充满了美好的冀求和乌托邦的幻想,可希望之路上却密布着阵阵恶浪和道道险礁。不是吗?在我们无邪的心田中,只播种过春天的种子,却不知道春天的胸脯里还梗有冬日的枯枝。不是吗?谁都说1966年的6月是革命的盛夏”,可心里却全在低诵朗费罗的诗篇:“啊,漫长阴郁的冬天,呵,凛冽残酷的冬天”——这,就是怀着“混合着痛楚的愉悦”,也就是“非常愉快但又相当忧郁”特殊心态的我们这一代。当然,既然冬天来了,春天还会遥远吗?

第二乐章像是魔鬼的狞笑。

马勒是这样叙写这段音乐时的心绪的:“使我惊奇的是,我清楚地看到我已经进入一个全然不同的王国,好像在睡梦中,一个人想象着自己在天堂的百花园中漫步,而突然间这一切变成了一场噩梦,我发现自己处身于恐怖的地狱中……”马勒在这里将一支独奏小提琴调高了一个全音,用这种“绷紧的弦”造成的特殊音色,再现出中世纪古提琴的音响,它如同圣桑的“骷髅之舞”一样,像是死神在拉锯它那把大声吼叫的提琴……

我们不也正在经历着一场噩梦吗?戏剧学院的“狂妄大队”,在“老朽滚蛋”的口号声中,横扫电影厂、音乐学院……将一尊尊中国艺术殿堂的至宝踩踏在地,发出魔鬼的狞笑。他们憎恨音乐,惧怕音乐,因为“魔鬼不能忍受音乐”(马丁·路德);可是,魔鬼的狞笑是短暂的,到最后笑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第三乐章是一曲长歌。

长歌唱天下。

悠悠漫漫的长旋律勾画出智者的苦难心路,又轻轻地抚慰着断肠人的斑斑伤痕。马勒讲过,他的音乐都是根据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一句名言:“当大地上还有别的生灵在受苦遭难,我又怎么可能幸福呢?”而我,也是用颤栗的心去倾听这段音乐的——每天,当我拖着受伤的灵魂、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步伐从牛棚回家时,它都要为我倾诉、哀号;同时安慰我从绝望的峭壁上走向希望之路。就像菲锡德尼所说的那样:“对于一颗苦难的心,一曲悲歌是最美好的。”我真愿在这一曲长歌中长眠,只要这音乐不离我而去,也就像托富勒在《箴言集》中说的:“当悲伤沉睡时,请不要把它唤醒。”

这是我,一个1966年“牛仔”的“自白”。我的两位朋友——“牧马人”白桦和“放羊郎”赵鑫珊,也有这样的“同类体验”!

白桦就在那篇《混合着痛楚的愉悦》中写下了一段经历:1958年初,他被宣判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在离开北京前,指挥家李德伦请他去听中央乐团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我是在绝望中去寻找‘悲怆’的,但我得到的却不仅是‘悲怆’。在慢板乐章停止之后,我哭了。哭泣着走上积雪的长安街,我真的意识到我是一个被紧紧拥抱的人世抛弃的孤儿,但我朦胧间觉得还有另一个永不舍弃我的世界。……”

无独有三。哲学诗人赵鑫珊曾在辽西度过六年牧羊生涯,与他孤影相伴的只是贝多芬的音乐;而在他告别了散落在山坡上的羊群和紫罗兰,回到北京后,却在一家胡同里突然听到了贝多芬的《第四钢琴协奏曲》。“我哭了——眼泪和心泪一起流,流在心底,点点滴滴,不能自止”。他就像欧·亨利的小说《警察和赞美诗》中的苏贝那样,当夜间走过一座教堂时,突然被那赞美诗音乐深深震撼了心灵。“一股迅疾而强有力的冲劲,促使他要向坎坷的命运去斗。他要把自己拔出泥淖,他要重新做人,他要征服那已经被控制了的邪雾……庄严而亲切的风琴乐调使他内心有了转变。”

我们仨,在那个扭曲的年代里,成了一个“牛”,一个“马”和一个“羊”;而那些仇恨音乐的人倒反而成了人上人,这算是什么世道?——不,我们,我们才是真正的人!

第四乐章是一首哲学抒情诗和一幅壮美的宗教壁画。

歌曲是马勒交响曲的种子与草稿。马勒在这个乐章中引用了他的歌曲集《孩子们的神奇号角》中一首叫做《天国的欢乐》的歌曲。歌词所描述的是农村穷孩子们幻梦中的图景——他们获得了各种丰富的食品,而且都是由圣彼得、圣路加寺圣徒亲自为他们置备的。女高音用祈求和抚慰的语调唱道:“欢乐的天国生活多美好,俗世不再使我们烦恼,一切全都是如此清静、平和,人间的喧哗这里再也听不到。”

我们当时不是都像那些农村的穷孩子吗?我们何止是忍饥挨饿?在度日如年的“牛棚”生活中,哪敢奢望什么“天国的欢乐”,祈求的只是少受些侮辱与虐待。我们需要寻找,寻找自己的精神堡垒。

贝多芬说,上帝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在贝多芬心目中,上帝即崇高、即理想、即真善美,也即无限的泛爱、博爱和大爱!上帝,就是贝多芬一再说的“精神的王国(das geistige Reich)是最值得去爱的王国”。而贝多芬通向上帝的路就是“通过黑夜迎向光明——通过搏斗走向胜利”之路。宗教,在这时是一种摆脱现实,回到内心的精神力量;是希望所寄,理念所系,也是梦幻和情愫的化身。正像理查德·贝克在《音乐的魅力》中说的那样:“作曲家渴望在狂热的宗教信仰和孩子般的单纯中求得解脱”。贝多芬如此,马勒如此,6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也不无二般。

……

在听了马勒的《第四交响曲》后,我仿佛受了次音乐的洗礼。我试着从生活的泥淖中拔将起来,让灵魂获得解脱与升华。难道我们不应该为了这么好的音乐活下来吗?难道马勒的音乐不是为了让我们走向胜利而是让我们走向死亡吗?

车轮滚滚,浊烟腾腾,我昂着头走过街头……

马勒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