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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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都说胡杨耐干旱耐盐碱耐贫瘠,其实那也是环境使然。胡杨不是旱生植物,它逐水而生。当地下水位不低于六米时,胡杨便生机勃勃;水位降至八、九米后,胡杨的生存状态就会显得艰难。地下水位再低时,严重缺水就会危及胡杨的生命。但是,当造物主拣选了胡杨作为大漠中的绿洲与希望时,几百万年的磨难与适应使其有了非凡的生命力。塔里木河西岸的胡杨可以在气温零下401到411年降水量40毫米而蒸发量高达2000毫米的环境中挣扎,死亡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从死亡的边缘活下来的胡杨也不少,风景依然在。

一棵树的生命力,就是这棵树的根的生命力。

树的兴衰就是根的传记。

胡杨树的主根即垂直根可深人地下10米以下,而尤为发达的还有它的侧根即水平根系,在浅土层中呈水平方向延伸至30多米。胡杨就是靠这强大的根系,从地底下、从浅土层中吸收一切可以吸收的水分,哪怕是一点点露水,而成活、而茁壮、而屹立,而指示着生命在艰难困苦中的方向。

我曾见过“胡杨泪,并为之动容。当地的牧人告诉我,那是胡杨体内水分蒸发后的盐碱,从树干的裂缝或树皮的伤口处分泌而出,形成盐晶,此时胡杨,如一棵悲伤的流泪的树。其实那是胡杨碱,可以发酵面食,也可以作肥皂用。即便知道了这一切,我仍然愿意称之为“胡杨泪”,有情有意有泪的胡杨,那就是大漠胡杨。

1934年,作为斯文赫定组织的西北联合考察团的成员,贝格曼在新疆罗布泊发现了一处“有一千口棺材”的3800年前的墓地。棺材形制大体统一,为完整的胡杨木制作而成,让考古者惊奇不解的是,木棺前均树立各种形制的胡杨立木,木棺后面则插红柳棍。同一历史时期的墓葬在孔雀河下游也有发现,墓葬的营造方式是以胡杨木排列成巨大的环形图案,是何含义不得而知。小河五号墓地的棺材是以独枝胡杨挖成独木舟形,旁边插有木桨。生也在舟,死也在舟。这里的先民以渔猎为生,从刳木成舟到刳木成棺,生产的器具与墓葬的器具同为一物,但从生到死的历程结束了,而灵魂是如何泛舟于另一世界的呢?

胡杨与大漠是塔里木盆地历史的保存者,那些雕刻着图案的梁木以及书写文字的木牍,因为胡杨木的不朽而不朽,而无论这些图案精美与否,这些文字重要与否。

塔里木盆地的农牧民在打造地基建筑自己的房屋时,只要有可能,总会圈起一棵胡杨树,家与树,人与树,毛驴、狗与树亲密无间。

胡杨是中国新疆的生态指示针。

塔里木河流水充盈适时泛滥之地,胡杨便是健壮的,胡杨林便是兴旺的。断流的塔里木河下游,胡杨死了,胡杨林死了,死了的胡杨依旧站着,那铁一般扭曲的枝干依然指向远方。

活着1000年不死,死后1000年不倒,倒下1000年不朽的胡杨啊!砍伐一棵胡杨,就是毁弃3000年的功德。

保有一片胡杨,就是呵护3000年的绿洲。

胡杨称之为胡杨林时,不仅有众多的胡杨,还会有下层植被如红柳、沙棘、梭梭等,还有沙漠麻雀、沙壁虎、狐狸等等。你看见胡杨林,你就可以据此判断这一方家园民生安定、风景如画。

中国荒漠地区受到广泛尊敬的另外一种植物便是红柳,它可以单独成材,但更喜好生活在胡杨林中,没有胡杨高大,但蔓延的根系可以合纵连横包裹几十平方米的高大沙丘,使之少安毋躁不再流动。

还有梭梭,为了适应极干旱的环境,它把叶片退化成极细小的鳞片状,有时并拒绝光合作用,把绿色嫩枝脱落,以减少水分蒸发到极限。人工种植的梭梭只在播种时给一点水,其神奇的吸水过程难以言说,但,四小时后,这种子便发芽生根,梭梭嫩绿欲滴。

生命的过程删节了多少繁琐之后,是如此迅速却又远不是匆匆来去,从此后闪烁在大漠里的是梭梭、红柳和胡杨的绿色生命之光。面对这些大漠中的草木,我感到了我是在面对神圣、聆听神圣的教诲:艰难的生存是本质的生存,节俭的方式是伟大的方式。

穿越塔里木盆地的旅途中,不断地有单株胡杨从车窗外掠过,荒沙茫茫,横无际涯。我不敢猜想这胡杨的内心是孤独还是平淡,但我知道:这就是守望!这才是守望!尾声之五:腾冲记忆风景是岁月回想我是大山水中匆匆来去的过客。

我把风景的记忆折叠成册,存放在脑海中。当思念时,这一本没有起始也没有尾声的册子便会打开,如同今夜,我把秋日腾冲的印象,镶嵌在北京的冰雪中了。热海、云岚与寒冷之间,古道、繁花与喧嚣之间,我游走的思绪,因为一个边陲小城而感动、而跳跃,我甚至后悔离开时的匆忙了。那是一个早晨,天空蓝到深处,在火山石铺就的宾馆院子里,我们挥手,握别,互道“再见”。可是,朋友啊,你难道不觉得再见又谈何容易?南北可以遥望,群小难以飞渡,世事莫测,人生苦短,也曾再见,更多是不再见。善哉,江淹所言:“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好在我把腾冲的风景留下了,可以回想。

回想是思的方式之一。

回想,其实就是某种状态。当回想时,时空可以颠倒,一切皆可重组,回到太古年代,听欧亚板块与印支板块碰撞的轰然巨响,看大山与高原的崛起。有一列南北走向的高大山岭格外卓而不凡,排列独特,众山齐骈,峡谷相间,处处畏途,绵延在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之间,这就是横断山脉。

这些山脉是:高黎贡山、怒山、宁静山、沙鲁里山、贡嘎山、岷山等。

睁开眼睛,人便从回想中回到了现实。我正站在高黎贡山的分水岭上,向东迈一步是欧亚大陆,向西跨一步是印巴大陆。就这样两个大陆板块在漂移中碰撞、挤压、楔人、抬升,造就了中国最密集的火山群与地热温泉,世界罕有的高黎贡山植物基因库及天然植物园。

位处高黎贡山西麓的腾冲也是应运而生的啊,在发生之初,方向便已经决定,所有的偶然都会指向必然。腾冲,你必然地要和古道、玉石、战乱联系在一起,你不甘沉沦,你注定是坚硬而又不乏柔情地风姿绰约的。腾冲,古称“滇越”、“腾越”,又名“乘象国”。人说那是比丝绸之路还要早两个世纪的“身毒通道”上的一处驿站;人又说,那是崎岖商道上马锅子赶着马帮驮来的一块翡翠玉石……

我该怎么言说腾冲的风景呢?

在山谷间蒸腾然后回荡弥漫的热气,那是你吗?如梦如幻的腾冲!打鹰山耸峙着,“原为火山……山顶之石,色赭赤而质轻浮,状如蜂房,为浮沫结成者,虽大至合抱而两指可携,然其质甚坚,真劫灰之余也”(《徐霞客游记》第54页)那是你吗?浴火重生劫灰尤坚的腾冲啊!访樱花谷,沿山而下穿过密林到龙川江边,上游处巨石嶙峋,看江水从石的缝隙间夺路而出时,思的冷峻从心里升起:山与水或者说水与山正为我诠释老子的《道德经》,“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还有庄子《大宗师》中所言:“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旷垠之野。”当天造地设的自然风景形成,造物主便把这一切托付给人了,在“天界”高黎贡山云雾缭绕之顶峰,仿佛有声音传来:这风景的神情就是护佑你们也造就你们的,你们可以利用这山上的柴,从石头与冰雪间踏出一条路来,这条路会把你们送到远方,但总要回来,回来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大树杜鹃因何开放因何美丽?

路啊路,谁的生命不是在各种各样的路上奔波?

我从崇明岛的田埂小道上踏着波涛走出来,走过大马路,走过林中路,爬过黄山鲫鱼背的路,还有大漠戈壁的路,逃跑的路……几年前,我在丽江查阅俄国人顾彼得的资料时,偶然地发现了顾彼得留在历史旷野中的关于一条路的感叹:中国与印度之间迅猛发展的马帮之路上的长途运输,那是史无前例感天动人的啊!顾彼得正是从滇西马帮身上,看见了时值大苦大难中的中华民族的希望之光。

二战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军队攻占缅甸,中国抗战与世界相连的最后一根血脉——滇缅公路被彻底封锁之后,便有了美国飞虎队“驼峰航线”的开辟。它东起昆明,经大、小凉山,飞越横断山、怒山折向西北,沿喜马拉雅山进人西藏,再向西南飞抵印度的汀江机场。

这是一条血泪斑斑、可歌可泣的航线,中国和世界没有忘记,也不应该忘记。

鲜有人提及的是一条“驼峰航线”之下的马帮之路,它东起昆明,然后下关、丽江,沿古茶马大道进人四川昌都,而拉萨、日喀则,抵印度葛伦堡,加尔各答。这一条道路完全是由那些穿着皮领褂、大档裤的云南滇西马帮用人和马的脚走出来的,用人和马的鲜血乃至生命铺筑成的。历经江河激流,横断山脉,无数的雪山大冰坂,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绝顶挣扎、爬行,穿过喜马拉雅山暴风雪,仅一个单程就要走100天至120天。进入十月大雪封山之后,半年不能通行,驿行高峰时,在这条冰雪马帮道上行走的平均每天有3万人,马与牦牛10万之众。1942年至1945年的三年间,仅腾冲“茂恒商号”一家就由马帮驮回了孟买纱厂的细纱5万驮,棉布、西药几千驮。

曲石乡的江苴镇,这个马帮驿站现在沉寂了。

那一条青石板路上不再有马蹄声声之后,古镇上的老人忽然发现,这些青石板光泽黯淡了。江苴镇,曾经是有着几度辉煌的热气腾腾的小镇。历史上“蜀身毒道”的一条岔道,从保山越过高黎贡山经南斋公房,到江苴。这里是下得高黎贡山的第一站,又是上山之前的最后一站,是马帮的粮草补给、歇脚之地。小镇上有多达十几家马店,来来往往的马匹几百上千,光是赶马的“马锅子”就有百十来号人。镇上刘家马店的马厩里,还有破损的驮架。120年过去了,这老街老店老驮架还在沉思默想什么呢?

穿越世界屋脊的马帮之路的开拓者,被称为滇西马帮第一人的李仁和先生,在1999年去世之前,住腾冲绮罗乡李大人巷,是腾冲的一个传奇人物。他赶着马帮到了日喀则,遇见了当炉卖酒的罗布启春。不知道是罗布启春家里的酒好,还是这个卖酒女姿色非凡,后来就跟李仁和走了,李仁和生前总爱对客人说:“她是我从西藏带回来的宝贝。”每一条道路都是一种连接。

马帮之路的艰难,成就了奇特的连接。

奇特的连接,便必定有超凡脱俗的故事,惊心动魄的风景,那路已经近乎天路了,我又何以言之?

关于一座小城历史的记忆片断,就这样随着马帮的脚印和铃声,散落在冰川雪野与老街老巷了。那一面烟薰火燎的老墙上,仿佛还残留着“马锅头”的酒气、烟草与“咕噜噜”大口畅饮的粗茶的味道,这味道中甚至还有皮领褂与皮围裙及毡帽和马粪混合的气息,写着罗马文的英国百年老钟的“嘀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