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汴京而金陵,从长江到黄河,兴也亡也,祸也福也,得也失也,千百年来多少往事,“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啊!淹没着,宏扬着,每一个历史散落的碎片,只要你用心灵去撞击,都会发出岁月的回声。这是一个暮春的傍晚,我在秦淮河畔漫步,想起了文怀沙先生谈及李后主时的教诲:“时易世迁,政亡人息,大抵如是。可是,青山依旧,江河奔流,文化不泯。因此故,现实中人其实是历史中人,又总想挣脱历史而去,这是人的悲喜。金陵文事,当以李后主为最,却又不能不上溯至南朝沈休文,历来以声病说执论偏狭为人讥。其实大不然,沈休文善悟梵音,创浮声切韵之学,梵音之辩,厥功奇伟哉!”从先生这一振聋发聩的思索出发,便能想到唐诗之盛李唐诗星闪耀,莫不是“纷纷从律法中吟味自由”,“仿佛飞鸟入林,啁哳争鸣,咸以栖止于和谐世界为绝妙境界”,“于是遂有金相玉振尽得古今体势之杜律焉”文怀沙先生语杜甫、李白而降,词乃代兴,而使词与诗并列卓然成为大家气派的,先生认为“实肇自绝代才人南唐李钟隐”,即南唐后主李煜,字重光,号钟隐。
秦淮河两岸,灯火初上。
秦始皇凿秦淮河断金陵王气其实只是传说,秦淮河自古以来便是长江的一条天然支流。
江河水系仿佛是从中国西部极高处立足生根,然后绵延而下,纵横交错历时千百万年而生气犹在的参天神树的根系,再如织锦一般散布着,流动着,连天接地化生万物。
山有山的位置,水有水的流向。
文先生说:“大匠胸次,不废绳墨。”此非大山水乎?
黄河、长江,风情万种地显现着、流动着。
亲爱的读者,当我写到“春花秋月何时了”,李后主被一杯毒酒毒死于汴京时,实际上已经在回想宋朝了。这个因为处汉唐之后又分裂成北宋、南宋,而很有可能被忽略的朝代,其实是拥有最卓越之人物,在经济、科学与文化上气派恢宏趋于极盛的朝代。
这个最卓越之人物就是《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
沈括,1033年生,1097年卒,字存中,北宋钱塘即今浙江杭州人,嘉祐进士。《宋史,沈括传》对沈括的评价是:“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能,皆有所论著。”《梦溪笔谈》共30卷,正编26卷,《补笔谈》3卷,《续笔谈》1卷。在数学上,沈括首创隙积术和会圆术;物理学方面,沈括最早发现了磁针的“常微微偏东,不全南”的现象,是地磁偏角的最早发现者,较之西欧早出400年。沈括记载了延安百姓开采、使用石油的情况,首先提出了“石油”这一我们至今还在使用的科学命名,并极有远见地说:“此物后必大行于世。”为什么?石油“生于地中无穷,不若松木有时而竭”。北宋之时,沈括已经预见到了木柴这一能源的被替代,是不可逆转的,当时沈括所见已经是林木凋敝了:“今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梦溪笔谈》卷24、杂志一)同时,沈括也指出,“石炭烟亦大,墨人衣”。为记烟墨,沈括有《延州诗》:“二郎山下雪纷纷,旋卓穹庐学塞人。化尽素衣冬未老,石烟多似洛阳尘。”沈括不是一般的奇才奇人,而是大才全才之人,他对自然科学的所有领域都有兴趣,也各有建树。沈括之世,欧洲一片沉寂,而沈括之见在当时地球上,可说是炬火闪烁烛照长夜。
在天文学方面,沈括提举司天监时所作的《浑仪议》、《浮漏议》和《景历表》等,是中国古代天文学史上的重要文献。由沈括首创的《十二气历》废除了阴阳合历中的置闰之法,与今日世界通用的阳历法不谋而合。他对黄道与白道交点后退的度数推算,与现代天文学研究成果极其相似。
沈括于地学的贡献在于,他对海陆变迁、流水侵蚀、古生物化石、矿物及地震等都有记载及前人所未发之见地。他是第一个对我国华北平原之形成,作明确无误的海陆更替的精彩论述者:予奉使河北,遵太行而北,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此乃昔之海滨,今距东海已近千里。所谓大陆者,皆浊流所湮耳。
太行山中的螺蚌壳证明了地球演化过程中的沧桑之变,“今距东海已近千里”的东海是渤海,因渤海在东,古人亦称东海。
沈括游雁荡山,写有《雁荡山记》,抒情、写景、怀人,教人目不暇接,开头便是“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图牒,未尝有言者”。这是为什么呢?直到宋真宗祥符年间,“因造玉清宫,伐木取材,方有人见之,此时尚未有名”。即便是号称山水诗圣手的谢灵运为永嘉太守,“凡永嘉山水,游历殆遍,独不言此山,盖当时未有雁荡之名”。
雁荡风景是怎样退隐、藏匿、不显的呢?
沈括写道:予观雁荡诸峰,皆峭拔险怪,上耸千尺,穹崖巨谷,不类他山,皆包在诸谷中。自岭外望之,都无所见;至谷中,则森然干霄。原其理,当是百谷中大水冲激,沙土尽去,惟巨石岿然挺立耳。如大小龙漱、水帘、初月谷之类,皆是水凿之穴。自下望之,则高岩峭壁;从上观之,适与地平,以至诸峰之顶,亦低于山顶之地面。
沈括对雁荡山实地考察后,提出流水侵蚀作用是形成雁荡诸峰的原因。他还把各地沟壑中的“植土龛岩”“今成皋、陕西大涧中,立土动及百尺”的现象与雁荡山相比较,虽此土彼石,却都是“水凿”而成。从而对流水侵蚀地形,作出了令人信服的科学解释,沈括比美国人赫登于1788年在《地球理论》中提出的流水侵蚀学说,早了700年。沈括在描述雁荡诸峰时的“从上观之,适与地平”,在现代地貌学上称为“古夷平面”,标志着一个地区的地貌发育阶段。这一直到近代才出现于西方地学著作中的学说,沈括在11世纪时便已有了精细的考察与论断了。
竺可桢先生论及沈括有关雁荡山的发现时,感慨说:“在我国十一世纪时,而有此种见解,可称卓识。”(《梦溪笔谈》,巴蜀书社1996年第一版)
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称沈括是“中国整部科学史最卓越的人物”,而《梦溪笔谈》则是“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
亲爱的读者,当11世纪时,沈括写雁荡山的文字中,已经说到了陕西黄土高原的成因:“水凿”而成,那水就是黄河及黄河流域诸水。由此还可以联想到沈括没有涉足的金沙江与横断山,远远望去,那大山奔突横断,山谷间的所有风景,包括激流冲刷的江水,似乎一切都是“无”,其实,那是“有”,“不以有为有”,“水凿”的奇观啊。风景之大者,只是在退隐中积聚、显现,谁能去追溯那“水凿”的洪荒亘古?
发现风景的人是伟大的。
占有风景的人是渺小的。
践踏风景的人是罪恶的。
沈括晚年隐居润州,把自己购置的田园经营为“梦溪园”,隐居八年后去世。在《梦溪笔谈》自序中,沈括写道:“予退处林下,深居绝过从。思平日与客言者,时纪一事于笔,则若有所晤言,萧然移日。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谓之笔谈。”唯与笔砚谈,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与寂寞。
可是,没有孤独与寂寞又哪有纯粹、清静呢?
沈括的仕途屡有周折,最后贬官、归隐、笔谈。沈括做过什么官、做过多大的官,都无足轻重了,沈括只是以笔谈垒筑起了一座中国古代科学的丰碑,这丰碑的正面写着孤独,反面写着寂寞。
沈括的出现与成就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而是与整个宋代科学思想的活跃,四大发明在长江流域最终完成密切相关。要而言之,宋时雕版印刷盛况空前;书院之多举不胜举;火药在南宋时已应用为长竹竿火枪,是世界上第一次出现的原始管形火器,后发展为“突火枪”及5公斤重的铁壳炮,是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武器;还有指南针、造船技术及文化名人等等,不一而足。
宋朝是一个多彩多姿的朝代。
宋人有一批多才多艺的著作。
欧阳修有《洛阳牡丹记》,叙花品、释花名、论风俗,是中国最早的牡丹专著,成书于1031年。《桐谱》为我国历史上仅剩的泡桐专著,1049年成书,作者为安徽桐陵人陈二类属、三种植、四所宜、五所出、六采斫、七翥。全书近8000字,分10目,一叙源、器用、八杂说、九记志、十诗赋。《桐谱》吐露的信息说明泡桐在历史上占有的重要位置,其中育苗造林法、材质利用、药用价值,以及当时已有的速生丰产栽培技术,不知今已失传否?
福建仙游蔡襄著有《荔枝谱》,成书于1059年。
《芍药谱》由江西新余人刘放撰写,1073年成书,所记扬州芍药31个品种,评为7等,附有图谱。可见宋时扬州芍药之盛。
《菊谱》的成书时间为宋徽宗崇宁三年,即1104年,撰写者为江苏徐州人刘蒙。书中不讲“掇撷治疗之芳,栽培灌种之宜”,只是品花论花。录有名菊35种,形色之外兼载产地,尚有闻而未见之菊4种,野生菊2种。
苏州名士范成大退居家乡之后作《梅谱》以遣兴,所记者为范成大私园中所栽的梅花12品。
《菌谱》把我们的目光带向了可以食用的菌类,这是更为难能可贵的,台州人陈仁玉撰于南宋淳祐5年,即1245年。书中记录了台州地区可以成为美味的11种菌类,并对每一种菌的生长期、形状及颜色和味道,均有说明。
浙江天台人陈景沂的《全芳备祖》于南宋宝佑4年成书,是世界上第一部植物学辞典。300年后,1561年,欧洲第一部内容单薄的植物学专著、柯达士的《植物史》问世。《全芳备祖》分前后两集,前集27卷记花,后集31卷记果、卉、草、木、农桑、蔬及药草等。书中独于花果草木尤为齐备,所集共400门。对所刊各种植物的形态、分类、生态以及栽培,都有详尽的记载、描述,为当时当世植物学研究的登峰之作。
另外,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记述的是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的100多种动植物。永嘉周去非的《岭外代答》所记为岭南地区动植物。安徽和县沈立的《海棠记》是中国古代写海棠的第一本专著,等等。
宋人对植物的观察、欣赏、栽培,以及著述,奠定了中国古代植物学极其雄厚的基础,并且以极详尽的史料告诉今人:我们的先人是如此爱花爱草。
南宋灭亡了。使大宋灰飞烟灭的元军来自草原,剽桿勇猛,一往无前,但倘论科学与文化,不要说元军了,就连整个世界也找不到和南宋相提并论的国度。火器救不了一个王朝,指南针救不了一个王朝,文章也救不了一个王朝。史家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是:南宋之亡亡于吏治腐败、官僚机构的叠床架屋,还是先进了反而不思进取、富裕了沉溺安乐,而勇往直前者却能制胜?但无论如何,宋朝是值得仰慕的。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严复说:“中国所以成就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之所造就,什九可断言也。”邓广铭认为:“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的最高阶段,两宋期内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达到的高度,可说空前绝后。”长江载着兴衰而去,载着兴衰而去的长江啊一江春水向东流啊,水出江阴,海上的风涛之声已隐约可闻。我们要在太湖稍事停留,读万里长江串联湖泊、呑吐吸纳、交流互利的又一个细节,以及古延陵及季札挂剑的故事,然后看长江最后的支流黄浦江,以及它孕育的大上海。
太湖,古称震泽、具区、笠泽,位于长江下游,江苏省南部,波连江苏、浙江两省,浪挟常州、苏州、无锡、湖州四城。为中国第三大淡水湖,包孕吴越,岸线长400公里,面积2400平方公里,号称“三万六千顷太湖水”。西南纳梁溪、荆溪诸水,东由浏河、苏州河、黄埔江注人长江。湖中大小岛屿48个,连同沿湖半岛群山,人称“太湖七十二峰”。湖南之西,是峰峦起伏的天目山,北、东、南三面是太湖平原,自古以来的富足之地、鱼米之乡,而灌溉农田、生活用水、工业用水及排涝抗旱,均依赖太湖。或者可以这样说,没有太湖,哪有江南风光可言!太湖底层的黄土层中,曾发现古洼地与古河道,并发掘出距今约6000年的古文化遗址、道路及墓葬。关于太湖的形成,《长江大辞典》说:“湖西山区流水汇人荆溪,向北流人长江;南部山区流水经苕溪东流人海。后长江泥沙淤积形成南岸沙嘴,荆溪人江水道被堵,改道东流与苕溪汇聚,积水形成早期的太湖。”一般认为,太湖所在地原是一处离东海不远的陆地,在地质运动中形成原始湖盆,可能有过海水人侵,一度或几度成为海滩。由于南面的钱塘江和北面的长江带来的泥沙淤积,长江三角洲不断向东延伸,使这个海滩与大海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与长江沟通而人海,成为淡水湖。
太湖的过程,显示着历史时期陆、海、江、湖之间的微妙与密切的互动,其互为更替而最终走向和谐说明:大地之上曾经有过的自然调适及沧桑之变,其方向是让大地成为安居之地,让人类有鱼米之乡。
亲爱的读者,倘若在太湖边上闭目遥想,青藏高原上我们曾经浏览过的那些湖泊,你不觉得她们都是姊妹湖吗?你不觉得她们正在款款深情地相互对视吗?咸呀淡呀,深呀浅呀,清呀浊呀,那是湖的个性,却都在大山水的风景系列中,错落有致,高高低低地成为容纳与流出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