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驶在穿沙公路上,停车,登上一个沙障还在而沙柳已经长满的高大沙丘。主人的手指向依然混沌的大漠深处说,当这股沙尘暴向东卷来时,因为穿沙公路的防风固沙林,扬起的沙子越来越少,并且还挡住了一部分沙尘,能见度也越来越高。但,倘若没有这些纵深的乔木、灌木和草类组成的立体防御,这一条公路就会被流沙吞没,这一次的沙尘暴还会一往无前地向东肆虐。这一条被国家林业局、全国绿化委员会授予“全国绿色示范通道”的穿沙公路,从开工到通车历时三年。这一条路带动了杭锦旗的交通、旅游、扶贫,缩短了因为库布齐沙漠而分割成的杭锦旗沙梁外地区及沿黄河地区之间的运输里程,每年可节约工农业产品运输费2000万元、增加旅游收人1000万元。更为重要的是,库布齐沙漠的植被明显增加,生存环境得到了改善。这一条路连结起的农人、牧人和旅人的脚印、友善的问候,以及鄂尔多斯长调中关于爱情、生命、天地神人的咏叹,使库布齐沙漠中的生存不再是孤独无望的生存,而是大地完整性中的一个部分,一种依然脆弱,却已经可以感觉到时代气息,时尚之风在大漠中与沙柳碰撞、徘徊的生存。这一条路又被称为“爱心之路”、“捐献之路”,资金及工程的相当一部分依靠捐献及义务劳动。当“义务劳动”这样的字眼,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时,在生态环境恶劣的中国西部,在鄂尔多斯仍然是不可缺少的,是一种集体自行拯救的物质的奉献和精神的闪光。从这个意义上说,贫困、落后之地,也是富有、先进之地。我感慨万分地读了穿沙公路的一个捐献细则:从开工到通车,杭锦旗副县级以上干部每人每年捐资500元,旗委书记、旗长带头;副科级以上干部150元,一般干部50元;城镇居民每人10元,个体户100元,农牧民出10个劳动工并捐献价值10元以上的柴草等治沙物资。捐献的场面感人至深,有当事者回忆说:扶老携幼,争先恐后,83岁的牧人康义是从100多里路外赶到施工现场的,他要亲眼看看这条正在修建的路,用颤抖的双手捧出2000元人民币……一条穿越沙漠的公路,同时也穿越了人们思想中的荒漠地带:一个没有奉献精神的社会和一个没有个人利益的社会,同样是可怕的。人在自然面前,不仅可以有所作为而且能够大有作为,但绝不是征服自然,是贴近自然,尽可能地恢复自然生态的本来面目。大地工程的终极目标不是急功近利的索取,而是土地的休养生息,人与自然的逐步走向和谐。
我的内蒙古之行就要结束了。内蒙古还是寒冷的,千里冰雪还没有化,封冻的黄河还在庄严地冻结着,但,无论如何,已经是一个季节的沉思默想的尾声了。一串一串的元宵节的大红灯笼,挂起在乡镇农舍,春节的对联鲜艳依旧。我在哈素海湿地的一个路边鲜鱼馆吃中饭时,从前院到后院数了一下,共有42副春联,贴满了所有的小屋或者说只要有门就有对联,就连没有门的正屋的一堵后墙上也贴了八副。堆放柴草的柴屋上贴的是:有柴有草有烟火,青山绿水是家园。干打垒的猪圈上贴有:家和万事兴,人旺畜也旺。所有这些对联都是手写的,而那些对子显然也是小镇上的文人自己创作的。这里的人们把家畜视为家的一员,这是内蒙古与生俱有的、游牧生涯的传承,没有草原没有牛羊哪有什么家园呢?此种人与畜、人与草木界限的模糊,恰恰使天人合一的境界得以呈现。这一种渗透在血液中的传统,决定了这个高原以及生活在其上的人们,对何为美好生活的独到的评判:哪有比蓝天白云大草原牛羊成群以及喝酒唱歌更加美好的呢?
湿地上漫步的野鸡大胆而优雅,成群结队,悠哉游哉,野鸡野性而明亮的目光及其羽毛的油光闪闪足以证明:它们饱食无忧!然后便是嬉戏,任我们在十几步外观赏,大有目中无人之意。雄性的野鸡尾翼较长,有花纹有色彩,行走时昂起头,作向天状,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傲气。野鸡们似乎知道:当人类曾经失去它们之后,现在似乎明白了,当别的万类万物安全时,人才是安全的。生命的广大和美丽啊!芦苇是湿地生态的标志性植物,芦苇的茂盛便意味着这一湿地生态系统的健康和完整。从包头南湾子到哈素海,大片的已经干枯的芦苇,一律金黄色,守望在湿地边缘或者一个个小小的沙岛上。这时候,湿地就像是一个天才的画者,随着季节的变化漫不经心涂抹着不同的天然色彩。如果把寻找大地奥秘的目光深人到地底下,我们就会看见所有的色彩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这是大自然过程中一个小小的、却足以使人类生活的世界辉煌烂漫的细节。
哈素海湿地的管护人告诉我,“二月二龙抬头”以后,会有新生的芦芽从地里冒出来,状若笋尖。长高,又长高,然后亭亭玉立,长出宽宽的长长的芦叶,绿色也浓重到发乌。到那时摇曳生姿的不是风,是芦苇,是内蒙古高原上的风中芦苇。
冰天雪地中的内蒙古之行结束后,我爽约了,那一年的夏天,我没有去********草原。但,我思念着这一片中国乃至亚洲最好的大草原,我知道荒漠化仍在威胁着它,我知道倘若不是多雨的年份,内蒙古草原已经不再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了。
我思念中的内蒙古高原是一条条“水平沟”里的一棵棵油松,还有沙柳和喜鹊,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大地工程必将会使大地恢复青春,重新美丽。
我的思念总是在寻找西鄂尔多斯,人们说你是“天然史书”,翻开着,可是我们读不懂,或者根本没有去读。那四合木群落还在因为砍伐、开矿而被分割吗?这一处名义上的自然保护区得到真正的保护了吗?这一片荒野,是可以统领我们所有国家博物馆、历史博物馆的大地博物馆啊!荒野是最古老的风景。
一个没有荒野的未来,是找不到根源的未来。
谁能告诉我:中国西部的雪山云岭与江汉平原古郢都、金陵石头城是怎样血脉相连的?中国大山水从青藏高原极高处沿着中国地形三个台阶的坠落、流变,有根有源、有起有伏、有繁有简,然后以其浩瀚博大,井然有序地面向海洋。亲爱的读者,任谁的书写都是挂一漏万,可是你已经看见了:大地是完整的,完整的大地是历史、文化与风景的美妙集合。
南津关位处三峡之末,而尽携三峡气概,两岸陡壁最后仍毫不放松地束扼一江奔腾之水,与夔门之险作首尾呼应。出南津关,万里长江进入江汉平原,江面顿时宽展至2200米左右,那涛声仿佛都是浪花的击掌相庆:终于自由了!终于自由了!江河永远奔流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
江汉平原坦荡着渴望。密集的城乡、人口与土地上的五谷杂粮,都在期待着水的滋润灌溉。
这里是战国时的楚国属地,“荆楚雄风”与******的“极目楚天舒”的名句,其文脉皆源出于此。在地质构造上,江汉平原属远古下沉地带,广为分布着疏松沉积物,长江河道就发育在这些沉积物之上。较之于横断山区与三峡河道,这里是真正的疏软宽松了,长江河曲便应时因地而生,显示着历史时期江水在相当程度上的无拘无束,放任自流。但,其向东、又向东的方向始终不变,长江是有指向的,江河的指向总是渗透着神圣与使命。
河曲是距离的延长,也是江水之力量的显示和积蓄。
从宜昌到武汉的直线距离是286公里,百转千曲的江水行程却是712公里。
人类希望走直路,江河不惜走弯路。
直路是直奔目的地,弯路孕育着变化和创造。
正是江汉平原上弯弯曲曲的大江流水孕育了楚地、楚国、楚文化。到得荆州,便有楚风扑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