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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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我离开和林县的前一夜,与和林县林业局的王局长对坐聊天。当我不解地问到“水平沟”为什么要挖到80厘米深时,王局长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内蒙草原上的一种大型的名为“中华丰鼠”的老鼠。他告诉我,在“水平沟”里回填30厘米熟土后,沟深便是50厘米了。“中华丰鼠”从出生到死都在地洞里,它自己挖的洞一般不超过地表30厘米,那是与地面平行的采食洞。采食时用鼻子拱,拱到树根草根就啃,把草根吃光再把树根的树皮啃光,然后再打洞再用鼻子拱,天天打洞天天拱,就这样难以计数的这些大到一公斤小到半公斤的老鼠,把草原啃得七零八落了。为此,新栽的树苗必须在地表30厘米以下,让“中华丰鼠”的鼻子拱不着。“中华丰鼠”又小又细的眼睛视力极差,是个瞎老鼠。但它又极为敏感,为延续自己的生命和种族总是在打洞,打各种各样的洞。除了采食洞之外,到了秋季还有储食洞,约在地表1.5米封冻层以下,冬眠和繁殖小老鼠的生育洞则在五六米的地下深处,所有这些洞都互为连接。王局长说自己整天在山上转,从小开始就喜欢观察各种小动物,它们如何捕食,如何争抢地盘,如何恋爱、做爱,如何躲避人类等等。王局长告诉我:“目睹了多少野生动物在偷猎及在环境恶化中消失,忽然看不见黄羊和狍子了,没有狼嚎了,连野兔也绝迹了,心里不踏实老是做恶梦。现在很多动物忽然又出现了,天上的飞鸟也多了,感觉就不一样了。”就像这瞎老鼠,没有人喜欢它,可是你仔细一想它在地底下靠鼻子和小脑袋,拱出那么多曲曲弯弯深深浅浅的地洞容易吗?你要把它弄到地上阳光下照两个小时,它就活不下去了,可是,那么卑微的一种动物却也精心地生养保护自己的后代,为此把洞打到了很深很深的地下,谁能说这不是生命的珍贵?

一大早从和林县赶到了清水河。这里山更多更高,雪也更白更厚,经过了内蒙古去年人冬至今最寒冷的一个夜晚后,清水河的雪更加坚硬地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深深浅浅的山谷里。

清水河县东南以古长城为界,与山西朔州接壤,西与鄂尔多斯准格尔旗隔黄河相望。黄河流经全县4个乡镇,每年从清水河县带走的泥沙表土为2000万吨,最干旱的年份高达5000万吨,水土流失面积是全县土地总面积的96。在这全国闻名的干旱贫困山区,年降水量不足400厘米,年蒸发量2570厘米,几乎年年春旱,旱到树枯草亡石头冒烟。草木越是凋敝,旱情越是严重;旱情愈加严重,草木愈加凋敝。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清水河县曾经无所谓种不种也无所谓收不收。1978年,全县农民的人均年收人为42元。

清水河的环境演变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中国若干地区的环境恶化并非始于1949年,这一段历史要漫长得多。以清水河为例,建国初期山也罢丘陵也罢,可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全县只有残存的天然次生林5500亩,森林覆盖率为0.1。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到078年,治理清水河生态的努力虽有起伏却从未停止,全县的林地面积达到27万亩,森林覆盖率从仏1提高到6.3”。但一方面是治理,一方面是大面积开荒种地,治理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破坏的速度。清水河真正的转机是在1978年,“三北防护林”工程启动,以水流域为单元至2000年植树造林144.9万亩,实有林木保存面积110万亩,森林覆盖率到了25.6,境内的干旱沙化、水土流失有了不同程度的缓解、减轻。清水河县的林业生态取得更为显著的成效,清水河的农民在治理环境中真正得到实惠,并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建设热情的是2000年开始的天然林保护、退耕还林、还草工程。到2004年年底,全县退耕还林80.068万亩,森林覆盖率达29.7。在国家、自治区、市三级核查验收后证实,清水河造林成活率为958,保存率为88.5。清水河的生态环境已经摆脱了漫长的恶性循环,正向着根本性的改观过渡。

清水河的变化离不开清水河农民的积极性,这积极性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按国家政策规定,农民每退一亩耕地,得国家补助粮食200斤、现金60元,退耕地中林草收人仍为农民个人所有。仅补助一项,一亩地年收人折合人民币为160元,而清水河县高高挂起的坡耕地在退耕还林前亩产不足百斤,年收人最多不过80元。这里的农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可以不为口粮和油盐酱醋发愁了,直接受益的清水河农民有16850户、68930人。清水河的农民从此开始有了一点虽然微薄却难能可贵的自我积累,同时为一批农村劳动力提供了外出打工、就业的机会。

越野车穿行在清水河的峡谷间。

我的脚下,我的身边,都是雪,抬头也是雪,俯望也是雪。这雪、这深厚而洁白的雪,总是在我们缓慢行驶的汽车两旁闪现厂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汽车拐进一处背阴的山间公路时,车速骤减,路上的积雪有一米之厚,远远望去就像是天上的白色云絮跌落山间,堆砌着,层垒叠加,迤逦而去。我打开车窗想细细地端详这清水河的雪时,凜冽的山风夹着雪花倾泻而至,满车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之际,带路的吉普车已经陷在雪地里,进不得退不得,不能自拔。我们只能下车去推车,踩着洁白到极致的雪,不忍踩又不得不踩,从雪上踩出一条小路,鞋肚里裤脚管里装满了雪,能感觉到那雪正在极为柔软地融化,然后成冰,咬脚趾头……爬上一个高高的却又简陋得在九级大风中摇摇晃晃的瞭望塔,南山和北山尽收眼底。清水河的南北两山绿化,可以说是费尽心思。首先是选树种,最后选定以“三松”混交,即樟子松、油松、落叶松混交林。然后是“挖大坑、栽壮苗、夏浇水、秋覆土、勤补植、严管护”的18字方针。“挖大坑”是生态建设的关键,也是工程量最大的,尤其在这南山北山上。不是挖一个,而是挖千百万个;不是马马虎虎掏个洞,而是统一标准深浅不差分毫;不是你说挖好就挖好了,要经过层层验收才能种树。每个“鱼鳞坑”需挖0.48立方米土石,每个“水平沟”的土方量为2.4立方米,山顶上是“鱼鳞坑”,依次而下是“水平沟”,连成排接成行绕着山头转。“夏浇水”对清水河来说也是太难了,林业局的马局长说,再苦再累我们也得扛住,清水河县就是太旱、缺水。为了解决水的紧缺,马局长少见地用了一个形容词;绞尽脑汁。清水河县在旱情最甚的南山北山修旱井、水窑3000多眼,把一滴滴雨水尽可能地储存、集中,用抗旱枪把水直接注入一株株幼苗的根部,再以松土将树坑表面掩盖,阻隔阳光减少蒸发。“秋覆土”也是生态工程中一个美好的细节,但这个细节的实施却是纷繁浩大,细致人微。待到深秋以后,清水河的农民以及义务劳动的干部、学生纷纷走上山头,把当年新栽的小树苗一株一株地、一个坑一个坑地,全部用土掩埋。既为预防冬季里野兔和老鼠的危害,也防止冬春时节苗木的生理干旱。当黄河解冻春雷响起,再把覆土扒开时,对一株株树苗来说严冬已经过去了,幼小的绿色在经过第一年天寒地冻之后,将会变得茁壮一些,然后是每年三五厘米的生长,从“鱼鳞坑”、“水平沟”里脱颖而出。“你夏天来就好了,这南山北山都是绿的!”当地的农民对我说。

土地凋敝时,农民也凋敝。

土地繁茂时,家园便兴旺。

王桂窑乡荞麦皮窑村李锁根退耕40亩,退一还三种紫花苜蓿120亩,圈养肥羊1000只,建380立方米大水窑一眼,年收人达1万元。

雪啊,清水河的雪,这满山遍野现在依然坚硬的雪,随着春风送暖将会渐渐地融化,渗进地底下或者聚在旱井水窑里,是清水河的饮用水,也是用来浇灌庄稼、苗木的水。不仅如此,这山野上的雪铺展开的还是一片极为辽阔的春旱时的森林防火带。我要告别清水河了,马局长请我吃饭,吃的是莜面和一种黏米油炸糕。这是清水河习俗中出门远行者的食物,因为耐饥而可以走得更远,相比起来豆面就比较容易消化了,这就叫“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十里豆面饿断腰”。

吃罢莜面和糕,冬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

回首清水河南山北山的“鱼鳞坑”、“水平沟”,我看见的是内蒙古这个高亢、荒凉而又神奇的高原上的一个个“窗口”。这些窗口是打开的,而打开的窗口总是美丽的,它是一种连接,从高原上空的天光云影到荒山野岭间的地气,正待融化的雪与正在返青的树,它们的根尖和根毛,如同是对着天空开放的花朵。唯有那些树与草的漫长而坚韧的根系游走在这伤痕累累的大山深处时,才是大地的疗伤者,缝合破碎使之稳固,重新成为万类万物的家园之地。当和林与清水河的农民不以索取为唯一目的,而在荒山荒沙荒野上种树种草并且扼制荒漠化的推进时,他们也许没有想到,那些“鱼鳞坑”和“水平沟”,那些大地对着天空打开的“窗口”在主动修复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达致环境与社会的平衡、和谐上,他们正在为中国乃至世界作出榜样。他们所做的,是大地完整性受到破坏之后,对于人类命运最紧迫的一项工程:大地工程。

我再三思索“退耕还林、还草”的意义及它的延伸。在内蒙古的每一天,我所看见的每一处新增的林地和草地,都使我在“退”与“还”之间得到新鲜的可以激活想象的、那种教人思之如饴的感觉,并且触发了对人类农耕文明的某种思考:文明,过去是今后必定是在技术的先导下大踏步地前进的吗?从农耕的意义上说,“退耕”是后退了一大步,那些极度贫瘠已经沙化不宜耕种的土地不耕不种了;而代之以还林还草,涵养水土,让那些曾经生长五谷杂粮养育过我们的土地,得到休养生息,从人地关系、敬畏自然而言,退耕还林作为国家和政府行为,则是跨越了几大步,在长达几千年的垦荒史之后,退耕还林将成为中华大地和谐与复兴的崭新篇章。

从清水河只有一条街道的县城西行,过黄河大桥便是鄂尔多斯高原。当那种高远、宽阔及如此鲜明的蓝天白云骤然涌现在眼前,而带着原始气息的荒野红柳,又随风起舞作欢迎状时,我又一次体会到了,一个虽渺小却怀有敬畏之心的人,在天地之间被感动的幸福与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