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还记得1978年1月13日,那一条震动世界的新华社的消息吗?消息称:“长江究竟有多长?源头在哪里?经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组织勘查的结果表明:长江的源头不在巴颜喀拉山南麓,而是在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东雪山西南侧的沱沱河;长江全长不止5800公里,而是6300公里,比美国的密西西比河还要长,仅次于南美洲的亚马逊河和非洲的尼罗河。”次日,即1978年1月14日,美联社从日本东京发出的一则电讯说:“长江取代密西西比河,成为世界第三长的河流。”从《尚书,禹贡》的“岷山导江”,到徐霞客明确地指出“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江为首”,从而将“岷山导江”说推翻,江源何处仍然扑朔迷离,直到清代不少人仍以“经有明文”为由认为“霞客不足道”。我国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说:“霞客所知前人无不知之,然而前人终无以金沙为江源者,以岷山导江为圣经之言,不敢轻易言改耳;霞客以真理驳圣经,敢言前人所不敢言。”谭先生所说之圣经,指中国传统的“圣人之言”而且是上了书的,《尚书》是也,与基督教之《圣经》不是一回事。在江源的推断上,徐霞客不是发现者,而是直言者,仅此一点便也足以让人们感慨不已:在中国,直言真理说真话的艰难,也真是由来已久了。
沱沱河发源于各拉丹东雪山姜古迪如冰川,它的东西两支汇合后叫纳钦曲,是一股冰川融水汇聚而成的小溪流,水面宽约3米,深约0.2米,自南而北在谷地中缓缓流淌约30公里,与切苏美曲合流,始称沱沱河。沱沱河再往北流,这个时候已经不是纳钦曲这样的小溪了,但依然很难想象这是奔腾咆哮的万里长江之初。再北流,切穿祖尔肯乌拉山,形成长数公里的峡谷,至葫芦湖东南,接纳江塔曲后东流,河床骤然宽阔,多散流、漫流、汊流,为宽谷流荡形河流,又因沙洲随起汊道时分时合而被称为“辫状水系”。最大水深约3米,宽20米至60米,测得多年平均流量为每秒211立方米,最大流量可达每秒750立方米。沱沱河再向东,流至囊极巴陇与当曲汇合,由此开始就叫通天河了。
沱沱河长375公里,流域面积1.76万平方公里。
从地理学的角度说,长江源是一个宽阔的自然区域,西起祖尔肯乌拉山,东至巴颜喀拉山,北起昆仑山,南抵唐古拉山,东西长约500公里,南北宽近400公里,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地形复杂,地貌多样,有雪山绵亘,冰川纵横,也有湖沼草甸、沙丘起伏。正是这样一片宽阔、娴静的大荒野,在高贵而又庄严的氛围中进行着江河水的累积与流出,顶戴着七月的山花野草的桂冠,散漫与淡泊如同冲积扇一样展开。原来,所有的出发地都是平静的啊!但,万千气象已经蛰伏其中了。
楚玛尔河藏语意为“红水河”,是长江源区的北支源流,发源于可可西里腹地,这里是青藏高原干旱最甚的地区之一,年降水量只有200毫米左右。每年春季,高原上呼晡的西北风便扬起泥沙顺楚玛尔河向东搬移,楚玛尔河流域便成了青海沙化极为严重的地区。两岸沙丘起伏,当暖季时,大量的泥沙又随波逐流涌人通天河直达长江中下游。
当曲是长江源区的南支源流,藏语意为“沼泽河”,蒙古语称阿克达木河,即“宽阔的河”,上游有大片沼泽,支流多流量大,沼泽地上绿草茵茵清水闪烁其间,是长江源区降水量最为丰富的区域。
沱沱河,藏语称为玛尔曲,意为“红色的河”,蒙古语称为“托克托乃乌兰木伦”,意各拉丹东藏语意为“高高尖尖的山峰”,海拔6621米,在南北长50公里,东西宽15至20公里的区域内,有40多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山,冰雪覆盖面积为800多平方公里,发育有130多条现代冰川。姜古迪如冰川藏语意为“狼山”,这“狼山”冰雪融化便是长江的初始流出,没有人能告诉我,所谓“狼山”是其山状如大狼呢?还是这冰雪之野曾有狼群出没?
笔者叙述长江源区这些河流及山峰的藏名与蒙古文名字时,不禁想起了那些最早的命名者,最早的发现者,他们留下了山与河的名字,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是谁?可以肯定那是一些寻找天国仙乡的灵魂漂泊者,无意之中的地理发现者,或者是守望荒野的藏族、蒙古族的牧者。也同样可以肯定,他们决不是企图流芳千古者,也许真正的发现者从来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发现了就是看见了,而命名也是脱口而出的,“各拉丹东啊”,“托克托乃乌兰木伦啊”,后来便口口相传得以流布至今。在江河源区阳光下的冰雪世界中,轻声地念诵这些名字,你会在心灵中感觉到语言之初的纯净、圣洁,命名力穿越千年的不朽。存在是语言的根,语言是存在的家,而诞生这语言的地方又是诞生长江之地,所谓源泉那就是包罗万象了。冰雪、野草和流水,阳光下的万籁俱寂,那是神往的风景的诱惑,这诱惑直逼心灵深处,诱使你感觉,感觉这“空”与“无”,感觉自己的渺小,你渺小了便真实了。
在有些时候,语言和文字的命名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体现着人与水不断深人的密切程度。比如“长江”这一称谓的变迁,更有意思的是长江不同河段的极具风采的别名,则又充分体现了这些河段流经之处的地理风貌,命名者智慧的光芒至今不减。
长江,古称“江”,如同“河”指黄河一样,在上古时代是个专用名词,江者今日之长江也。已经发现世所公认的关于“江”的最早的文献是《诗经周南.汉广》:“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魏时代,文人思维活跃,因江水浩荡称之为“江”而意犹不足,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中得风气之先谓:“缘以大江,限以巫山。”从此“大江”之名远播,一个“大”字可谓传神,在诸多文人的传世名篇中出现,如苏东坡《赤壁赋》的开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随着古人对江、大江的水文地理认知的深人,为表述其源远流长,又有了沿用至今更为普遍的名称:长江,极言其长也。现有的研究表明,“长江”这一称谓最早见于记载的是东汉末年,《三国志周瑜传》写道:“其年(即建安13年,公元208年,笔者附识)九月,曹公人荆州,刘琮举众降……权延见群下,议者咸曰:……将军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这是说孙权部属讨论军事,可凭长江之险而和曹操一战,由此可知,东汉之末,三国之初,“长江”之名已经沿用,而得名之时应在更早。晋朝始,称“长江”的渐渐多起来,西晋陆机《辨亡论》中有“东负沧海,西阻险塞,长江制其区宇,峻山带其封域”的传世妙语。到唐朝,“长江”一词已远播天下,王勃诗云:“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李白道:“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杜甫有佳句:“无边路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长江人诗,诗人长江,一江流水也是一江诗情啊!猜想起来,最早指江水为长江的人,应该是渔樵耕者,他们沿江而下行行复行行,看不见江的尽头,便心生感慨向天而叹:“大哉,江也!长哉,江也!”当口语开始流传并成为文宇记载时,一如那些源头山水的命名人,便很快被忘却了。
有多少命名者,自己却是无名者。
那被忘却的却是永恒的。
长江太长,要想让古人认识长江全貌是不可能的,于是长江某一河段的渔人或农人,便根据此一河段的特征多少有点随意地取个名字,也有的是流经地域的古时地名。这些河段的别称,却给后人带来了浓浓古意中的厚重的历史感,以及乡土地理的特色。我们呼唤这些名字,有时会生出呼唤历史的感觉,并且可以激发那源自远古的想象。
通天河的河床海拔高达3000多米,其上源之上传说可以直达天庭,通天也,通天河由此得名。
通天河流人四川、西藏交界处又有了金沙江之名,金沙江另有古称为绳水、丽水,“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后来就被称为金沙江了。
金沙江在川滇边界曲折迂回,在宜宾附近接纳岷江后始称长江。从四川宜宾到湖北宜昌之间,因为大部分流程在四川境内,因而又称川江。重庆以上江津附近,河道弯曲,这一段川江称九江。川江纳沱江、赤水河、嘉陵江、乌江等支流浩浩荡荡涌人三峡,三峡河段则被称为峡江。长江过宜昌,流经荆州为荆江。长江在岳阳、武汉接纳了洞庭湖水系及汉水后,东流至白居易《琵琶行》中“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之地,那是浔阳即今之九江市,九江因水分九脉而得名,又因唐朝在九江地置浔阳郡,亦称挦阳江。
长江接下来的流程会使人想起李白和他的《望天门山》诗:“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所谓楚江者,安徽古时属楚地也。
长江进人镇江、扬州境内时,其别称便是闻名中外的扬子江了。扬子江得名于隋朝,其时扬州城南15里处有渡口名扬子津,隋炀帝驾临江都时又造了扬子宫。隋炀帝的秘书《奉和晚日扬子江应教》两诗而名噪一时。隋而唐乃至明、清,扬子江之名时在诗人的作品中出现。诗作中的扬子江一般指扬州城南瓜洲至镇江间的长江河段,也有以扬子江指代长江的。
长江流经上海,接纳的最后一条支流为黄浦江,黄浦江古名黄浦,相传为楚时春申君黄歇所开,故又名黄歇浦、春申江。至此,长江6300公里的流程进人尾声,然后是与东海大浪滔天的相拥相吻。
长江流动着的是历史、现实和未来。
现实是如此短暂,未来是如此渺茫,烙印在大地上的历史却是清晰的:长江是大地亿万斯年之作。
古老的长江以它的或者激越,或者优雅,或者在奔突坠落中迸发出的万千气象、万钧之力,显示着蓬勃朝气。对于忘记了它的历史的人,长江的涛声说:我是古老的。对于只以为长江是垂垂老者的人,那涛声又说:我是年轻的。集古老和年轻于一体,在古老至不朽的摇篮中,流淌着循环不息的新鲜血液的长江啊,只有你才堪称中华大地、中华民族的写照。
古长江的历史要追溯到2亿年前的三叠纪。
那时,中国大陆中部的地形与今日大相迥异,是东髙西低,现在属于长江流域的巫峡及西陵峡以西区域,为古地中海亦即特提斯海的波涛覆盖,今长江中下游南部地区也是一片汪洋大海。中下游的北部与华北、西北属亚欧大陆的东部,地势较高。发生于距今1.8亿年前的印支造山运动,出现了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和横断山脉,秦岭也随机突起,长江中下游南半部隆起成为陆地,云贵高原出现。
一个伟大的机缘出现了,在一系列地壳运动之后。
开始是星散在横断山脉、云贵高原和秦岭之间的一些断陷盆地和槽状凹地,似乎是造山运动留下的残缺,在高大的高大之后,那些断陷低洼处聚积着不知道是不是古地中海的残留之水。水是有灵性的,不同盆地中的水因为声气相通而互相串连,云梦泽、巴蜀湖、西昌湖、滇池等几处水域互为呼应,并连接起横断山脉和云贵高原之间的盆地、槽地,经云南西部的南涧海峡流人地中海。这就是古长江的雏形,亿万年前的彷徨流水,它的流向与今日之长江正好相反:由西向东。
这一切,只是长江序曲。天地造物往往不是一次完成的,在随后的地质运动中,长江还会有匪夷所思的调整组合。是时也,在沧海桑田的更替中,忽高忽低,忽东忽西,不就如同今日之忽阴忽晴忽风忽雨?1.4亿年前发生的燕山运动,长江上游突起了唐古拉山脉,青藏高原缓缓抬升,褶皱成许多深涧裂谷,长江中下游的大别山和川鄂间的巫山隆起,古地中海继续退缩。到白垩纪时,四川盆地上升,云梦、洞庭盆地下沉,湖北西部的古长江逐渐发育,并向四川盆地溯源伸长。这河流的溯源伸长,不知是因为源头的吸引力还是流水的向心力,总之互相并不贯通的河段会不可思议地伸长,孜孜不倦地寻找源头,从而相互连接。到距今3000多万年的喜马拉雅山运动时,青藏高原继续隆起,整个长江流域普遍间歇上升,其抬升程度东部和缓西部加剧,逐步形成了长江流域西高东低的地势。金沙江两岸高山峭壁突起,河流的下切作用之下,深谷峡谷形成,原来自北往南流的水系归并后折向东流。长江中下游抬升幅度较小,形成中山、低山和丘陵及平原。当喜马拉雅山再一次急剧抬升,世界第三极岿然在望时,从湖北伸向四川盆地的古长江的溯源进程也为之加快,浸蚀和下切之力切穿巫山,三峡形成。东西古长江贯通一气,浩浩荡荡注人东海,今日之长江形成。
亲爱的读者,你看见了吗?大地是最初的、唯一的最善于合纵连横精雕细琢的乘势利导者。
长江要比黄河古老得多。
从古长江的雏形算起约为1.8亿年,今日长江之形成也有300多万年。当源头确立,看似漫无目的的流动,曲折与坠落,却是远古时代这一大片原始土地的生机所在。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长江是华夏先民史前地理大发现中最重要最辉煌的发现,正是因着长江涛声的吸引、流水的导向,人们才会聚落江畔,从青藏高原的冰雪源区直到下游的丘陵、平原,从此有了不再缺水可以放牧可以耕作的安定感。人与河的初始碰撞,便给出了一个族群生存与发展历程的开端,以及文明的大体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