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都市里一片荒芜已久的建筑工地,尚未破土,就因修建方资金短缺而闲置下来。有一对中年夫妇便将它租赁三年,辟为一座偌大的茶园,冠名“知青”。这名称直白而无深意,只是为了纪念他们早年曾经有过的一段经历而已。他们是一对老知青。据说当年因为“出身”的缘故,回城无望,招工无门,他们在农村一呆便是八年。八年,一个相当于“抗日战争”的“时期”,几乎使他们断了回城的念头,于是决心扎根广阔天地,不复有别的奢望。插禾刈草,扶犁挑担,起早摸黑,春耕夏耘。日出与日落记录下他们的辛勤劳作与“荜路蓝缕,以启山林”,记录下他们的相识相恋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们的修房造屋以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当然他们最终还是回到了城市。经过又一番苦斗与拼搏,他们由当年的“汗领”而蓝领而白领,由商海弄潮儿而呛水者而成功者,开了公司,有了积蓄,买了房子。
待孩子也念完大学参加工作之后,忽地抚今思昔,时不时地回想起知青岁月,便不由得生出一些怀旧的情绪来。于是当他们不经意间发现这一片工地,便萌发了辟为茶园冠名“知青”的念头。
本来事情就这么简单。却未料怀旧是极具传染性的一种情绪,不经意间惹发了当年众多知青的旧事重提与“远”梦重温。冲着“知青茶园”这块牌子,于是三三两两、旧友新知,或结伴而来,或相邀而至,将这块地盘,当作温故念旧的憩息之所,忆“苦”思甜的聚首之地。有了“知青”这块无字的名片,见面便成朋友。久了,熟了,大伙儿便你一句我一句,献计献策,认为既名“知青”,就得让它名副其实;既为“怀旧”,就得让它旧景重现。于是经过集体的创意,便有半亩菜畦,半亩鱼塘,一亩稻麦,点缀了茶园的周边环境,俨然“都市里的村庄”。塘边一架旧式水车,地头几排竹篱栅栏,墙上挂着犁杖、斗笠、镰刀、镢头,为的是触景生情,为怀旧的情绪添几分逼真。
这茶园更多的时候可说是一座“知青沙龙”。当年的知青群落,无论是现今的成功者或是失败者,财富人士或是平鼢层,“知本家”或是清谈家,都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品评时事,指点江山,谈今论古,说长道短,一盏盖碗茶,几把竹编椅,便可以消受这廉价的阳光,与无尽的话题。就连都市里不是知青的消闲群落,周末也不再驱车去远郊,明摆着好端端一处“农家乐”,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呢?于是茶园的生意,便日渐红火起来。“知青茶园”也小有名气,成为闹市区的一大景观。
他们还突发奇想,动真格地恢复了昔佃“农事”,春韭夏蔬,秋稻冬麦,无一而不亲手种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他们当作在读一本大书:《菜根谭》。“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他们当作在温一篇旧课:《悯农诗》。今日的生存竞争与往昔的吃苦耐劳,都重新让泥水和汗水搅拌一次,让酷暑与严寒腌渍一次,让意志的极限体验一次,让岁月的淡漠重温一次……当然,也不乏暮色黄昏中的荷塘蛙鸣,与晨光熹微中的风送稻香,使他们搏杀商海的疲惫得到些许的稀释,久居闹市的厌倦得到暂时的缓解。
然而,终于达不到陶潜“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境界,也难以体验到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况味。这一切,毕竟都成昨日黄花,与知青岁月一起淡入梦境之中了。面对现实,是都市的车水马龙,是路灯下的幢幢高楼与匆匆人影。不过回头想想,在这喧嚣得令人窒息的闹市中心,有此一块心灵的憩园,也算得上一种独特的人生享受了。
终究好景不长。租赁三年期满,修建方筹款到位,这片工地很快就要破土动工了。这儿将矗起一片新的高楼。尽管这是迟早的事情,这一天终将到来,然而当它真的到来之时,当知青茶园张贴出《告别新朋旧友》的启事之时,我却不禁有些怅然。已经高楼林立的都市并不缺少高楼;我甚至莫名地,希望它的工期推迟,再推迟。然而这几乎已经不可能,伴随着隆隆的推土机声,都市建设的强大的巨剪,将像剪除一段盲肠一般,无情地“剪”掉这块知青茶园,剪掉它曾经拥有过的鱼跃蛙鸣与欢声笑语。
难道它真的竞如多余的盲肠么?拥挤不堪的钢筋水泥的都市,就真的容不下半亩莹莹方塘,半亩青青菜畦,以及“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棚荷锄归”的人生一段剪影似的旧梦么?此时此刻,知青茶园的主人和他的朋友们又是怎样的心情?……
这一切,不问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