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书房伏案工作。眼倦神疲之时,偶一抬头,看见一群翩飞的鸽子正在左前方的天空绕圈飞行。我不由得站起身来,将目光由稿纸移向蓝天,看鸽们怎样在更大的稿纸上自由书写,一圈又一圈——半年前,我刚搬入新居时的这一意外惊喜的发现,竞成为我工间休息而得以明目醒脑的乐事。这一群鸽子大约有百十只。它们每飞行一次,约模二十来分钟,而后歇息在一座四层楼的平台上,觅食、徜徉,绅士般地踱来踱去。这时便有一位约模六十多岁的老人出来给它们喂食、喂水。它们在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的飞行。这楼顶平台便是它们的航空母舰。
我家住在五楼,与左前方的这座平台相距仅二百米左右,它正好在我的视线之内。久而久之,我发现那位养鸽的老人也住在平台上,与成排的鸽笼紧挨着旺便是老人简陋的棚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住到更舒适的单元房里去,而要住在屋顶的平台上。夏日的骄阳和冬日的寒风,屋顶总是首当其冲的。或许他是位职业的养鸽人,本来就没有城市的居所而租借了这个屋顶;或许他有更舒适的居所,只因为太爱他的鸽子,而甘愿与它们朝夕相伴,风雨同“舟”。我还发现这些鸽子都没有佩戴鸽哨。这是一次又一次无声无息并不张扬的飞行。或许因为这座都市已经过于喧嚣,老人不愿用新增的分贝去搅扰市民们本已疲惫的耳鼓;或许他觉得清丽的鸽哨本属于岑寂的旷野,加人都市的噪音合唱只能是寡不敌众,或无异于同流合污……我对于养鸽人的认识,仅止于这些“或许”。不过我也由此而生出了一些遐想:养鸽人总是一日数次地仰望他的鸽群的飞翔,仰望由他的鸽子用翩飞的羽翎点缀的蓝天。也许,正因为他在大地上居无定所,“占有”得极少,他就更有理由珍惜和享受他的天空。他和他的鸽群一样,拥有一片无比浩瀚也无人挤占的明丽的天空。难道这就是他甘于蜗居、倾情于养鸽的全部理由?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曾因那首几岁孩童都能背诵的唐诗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而引以为自豪,并勾起人们对杜甫那个年代人居环境的怀念与向往。当今的孩子若是问起黄鹂、白鹭为何物,恐怕连父母和老师都有些茫然。由于大气污染,百里之遥的西岭雪山,是没法“嵌”入窗景而让市民饱此眼福了;河道淤塞,万里船早成为昔梦影。在令人如此晦气扫兴的今天,忽有“一行白鸽上青天”——“鹭”与“鸽”一字之改,虽一为自然野生,一为人工家养,细究起来大异其趣;然而在瞬间的观感上,也还是足以令你目光为之一亮,心胸为之一畅的。仅此一点,就真该感谢那位养鸽人,感谢他和他的鸽群为我们拓宽的全新的视觉领空。
可不是么,有时清晨一觉醒来,于晨光熹微中仰视窗外天空,忽见群鸽争翔,银羽振翮,这情景所带给我的愉悦,几近于似梦非梦之中听见一片悦耳的泉声,或者亦真亦幻之中看见一片蓊郁的森林,耳目为之一新。而当我在书房伏案工作疲累之际,猛然瞥见这一群鸽之翱翔,它带给我的印象和感觉,简直就是书写在蓝天之上的数行短诗,或某篇美文之中的一个段落。我虽然没有唐代书法家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便得草书之神韵的那份灵气;也缺乏晋人嵇康“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那份情致,然而,仰望鸽们在蓝天或编队齐飞,或错落相戏,或振翅追逐,或上下翩翔,那种种的自由姿态,它所带给我的心志的旷达,想像的空间,甚或艺术的启迪,精神的享受,亦自是语言难以表述的啊!它甚至勾起我美好的回忆。因为我儿时曾经养鸽数年,那种带着理想色彩的放飞的渴望,那种充满成功欲望的盼归的企求,那种像鸽翔蓝天一般的顽皮与撒野,种种久违的思绪,伴随着眼前的翩翩翅羽又重新回到我不再稚气却依然敏感的心田,甚至于瞬间便将岁月的沧桑稀释殆尽,便将世事的纷烦化为乌有。须知这样的美好时刻是不可多得的。我由此而想到它给这座喧嚣的都市里各色各样的人们将会带来怎样的联想与愉悦呢?那些因交通拥挤而不断塞车的烦躁不安的出租车司机和乘客们,偶一抬头瞥见这鸽翔蓝天,该会舒展紧皱的眉头,缓解心中的焦燥吧?那些受阻于车水马龙的密集久久过不了马路而发愁的老人们,会因为这鸽群的舒徐自由的飞翔而愁绪顿消,心情舒缓吧?那些风尘远道而来的旅人们,会因鸽群的远翔而勾起他们甜蜜的乡愁,以及想念远方亲人的一丝温馨吧?那些躺在婴儿车里被年轻的父母推着行走、而又被轰隆的汽车声吓得啼哭不止的幼童,会因瞥见空中这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快乐的精灵,而瞪大了惊喜的眼睛,从而止住哭声,绽开花朵般的笑靥吧……
也许养鸽人和他的鸽群并不留意这一切,也没有想得那么多。他和它们所关注的只是那一片天空。天空没有喧嚣的人流,没有汽车的噪音,没有水泥与钢筋构筑的屏障,没有维持秩序的警察和控制通行的红绿灯。当然由于地面上的“甚嚣尘上”,天空还不够明亮,不够洁净;正是为了这,养鸽人才一数次地放飞他的鸽群,用无数白色的翅羽去擦拭天空,净化天空。只是养鸽人和他的鸽群都不知道,他和它们在擦拭与净化天空的同时,也在擦拭和净化着这座城市中人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