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爱吃豆花,一来它是地道的乡土美食,大众菜肴,价廉物美,绵、软、酥、嫩,食之能使人胃口大开,食欲倍增;二来滚烫的豆花配之以又麻又辣的佐料(四川人叫“蘸水”),最能投合川人喜欢的饮食习惯——“麻、辣、烫”。而豆花要好吃的关键,在于它的原料须选用上等黄豆,又须用石磨(而不是用铁制的打浆机)“精研细磨”,这样才能既出浆又出“味”。我自幼酷嗜豆花,数十年兴味不减。之所以对豆花情有独钟,是因为我母亲很会做地道的石磨豆花,使我从小能享此口福,经年而渐成嗜好之故。
我家有一具青石小石磨,磨齿细密,能将泡胀的黄豆细细地“嚼”成浆汁。小时候帮助母亲磨豆浆(我们叫做“推豆花”),是一种莫大的乐趣。个子不高不矮刚刚够得着石磨手柄,费力不大不小,转速不快不慢,看觅一瓢瓢和水添进磨孔的豆子经过周而复始的磨研,像变魔法似地变成雪白的豆浆,瀑布般流人磨槽,再流入木桶,倒进锅里经过一番巧手“点化”,而后又像变魔法似地“变”成白嫩鲜美的豆花,还未出锅就逗得人口水直流,实在是极大的诱惑,也是极大的享受。母亲说她做豆花的“手艺”来自外婆的传授。每次做豆花,母亲边操作边讲述;我大开眼界,默记于心,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寻常食品,工艺流程还挺复杂、挺讲究哩。简言之,做豆花大约需要七、八道工序。
“泡”。即提前用几个钟头的时间将精选过的黄豆浸泡于冷水之中,让它充分吸收水分而发胀。一般以泡胀后的豆子体积增大一倍左右为度;“磨”。按照水与豆2:1的比例,将泡胀后的豆子和水经石磨细细碾磨,变豆为浆;三日“熬”。将豆浆倒人锅中生火熬煮。为了防止熬沸后豆浆产生大量豆泡而溢出锅外,可在生豆浆下锅前先放人少许菜油,以起到“散泡”作用。须熬至满锅的豆泡散尽,豆浆滚沸为止;四日“榨”,四川方言说法叫“沥”。做法是预先准备一个足以容纳全部豆浆的纱布口袋,然后将豆浆悉数舀入其中,再将一个井字状的木制架子置于铁锅之上(此时灶内不能生火),将拴牢袋口的整袋豆浆放在“井”字架上,用手或者用木棒两人各执一端用力压榨,使豆浆汩汩流入锅内,豆渣则留在布袋里;五日“点”。这是促成豆浆发生化学变化的一道重要工序。传统的方法是用适量的胆水(盐卤)倒入锅内起催化、凝浆作用。也可以不用胆水而代之以熟石膏,最简便的方法是用粉笔(粉笔是石膏制品),一般每斤黄豆用一小块熟石膏或三、四锭粉笔即为适度。先将石膏或粉笔放在碗里春烂、加水调匀而成糊状,再稀释为浆,边滴入锅中边用勺子搅动锅中的豆浆,71以朝同一方向慢慢搅动为宜,以免将豆花搅“烂”。
豆浆在石膏催化之下渐渐凝合为软状的整块。石膏的比例至关重要,多了则豆花太“老”,少了则豆花太“嫩”,检验的土法是用筷子插在锅中,以筷子直立不倒为石膏之最佳比例。点化,点化,化浆为“讫”,“点”豆花的过程决定着豆花的品质。这一“点”于豆花之重要性,与“画龙点睛”之“点”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六日“焖”。在前述“点”豆花过程中是不能生火的,谓之“冷锅”。“点”完之后则要生火“焖”之,所谓“焖”,是上加锅盖,下用文火。大约三五分钟即可。然后揭开锅盖,用篾制的筲箕滤去多余的水,一一舀出,剩下的豆汁水刚好能淹着豆花;七日“煮”。此时须添柴加火,煮熟豆花。但火力只可略大于文火,以防将豆花煮烂;以豆汁水煮沸为度,过火或久煮则豆花变“粗”变“老”,故火候分寸一定要掌握得当。最好能撒上少许盐粒,可起到保持豆花绵软、细嫩之功效。
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豆花的烹制过程,大致是以上泡、磨、熬、榨、点、焖、煮七道工序。然而还有一道很重要的可称之为锦上添花的“附带”工序,即佐料的配制。四川有句土话,“豆花离不开海椒水”。
海椒水即以辣椒为主配制的佐料,它是为白色素味的豆花添香加味的重要一环。佐料的基本原料是辣椒豆瓣,先得舂细和匀,俗称“糍粑海椒”。然后掺人炒熟春碎的花生米、黄豆、芝麻,以及花椒、蒜泥、葱花、藿香、芫荽(即香菜)、味精,还可根据各人口味放入少量盐、醋、糖。佐料另碟放置,不与豆花掺和,食时再根据各人所需将二者调和之。调味如此丰富的佐料和工艺如此考究的豆花组合在一起,可谓天生匹配,珠联璧合。这一切,使豆花极其可口,又很能“送饭”,实可谓吾蜀菜系中“麻辣烫”风味的独特一族,亦堪称四川乡土美食之一绝。而豆花又是名副其实的大众菜,平民菜。在四川,不仅城乡各地随处可见,而且价格低廉得使人难以置信,只需花一元、两元钱便能吃到一碗,这使豆花成为普通百姓最为喜爱的一种菜肴。我甚至颇带偏爱地认为,豆花是世界上首届一指的价格最廉和味道最美二者兼长的美味佳肴。
八十八岁高龄的母亲现在已退居“二线”,不再亲自做豆花了,她的技艺传给了几个儿媳。吾家每有家族团聚,总要以做豆花、吃豆花为乐事。母亲仍在一旁作“顾问”,适时地加以指点。母亲强调的“三要素”,一是一定要用石磨而不用打浆机,二是要掌握好“点”豆花的技术和火候,三是要精心配制佐料。这已成为吾家“祖传”石磨豆花之要诀。
岁月像石磨一样不停地旋转,光阴像浆汁一般缓缓地流泻。我已穿越人生隧道的漫长旅程,由童年而少年,而青年,而中年,而壮年……
虽品尝过不少人间美味,其中亦不乏名贵者、考究者、稀有者,然而惟有那普普通通的豆花依然是我几十年来乐此不疲、“终生不渝”的嗜爱之食。它给我留下的童年回忆,以至使我兴味盎然而忘却老之将至;它伴随着我无数次温馨的家族聚会,融汇其间的绵长的亲情使我咀嚼不尽,回味无穷。当我写这篇《石磨豆花》短文的时候,也许是旧梦重温,也许是联想所及,也许是条件反射,我早已禁不住思慕豆花而心向往之,以至于口舌生香,嘴角流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