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中期,我就读的“眉师附小”座落在县城正西街,与“眉山京剧团”隔街相对。当时京剧团正是鼎盛时期,每天演出午、晚两场。那彩色的海报,那富有魅力的写着戏名的招牌,时时诱惑着我童稚的心灵。尤其是偶尔路过剧场门外,听里面隐约传来充满节奏感的京剧锣鼓声,更是对我产生了难以抗衡的诱惑力。那时候我家住在南门,从学校回家须走一个“穿城”;父母便每日给我一角钱的午餐费,以免中午往返之累。其时生活便宜已极,五分钱就可以吃一顿豆腐烧肉加米饭;省下的五分钱,索性买了戏票,看一场午戏,戏散后还可以赶上下午的课。真是何乐而不为。正好五年级的时候,京剧团张团长的女儿转学到我们班上,她知道我爱看戏,便常常“带”我进戏院,守门的见是团长的千金带进的“客人”,自然不便收票,我于是开始看白戏,连五分门票钱也免了。这样的缘份,使我从小成为一个戏迷。按我当时的“水平”,所看之戏大抵被分成“文戏”和“武戏”两类。文戏不外乎以生(男)、旦(女)为主角,外加老妪、丫环、员外、差役之类,多为儿女情长的言情戏,又总是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以我十一、二岁的年纪,既似匿非懂又不感兴趣,更缺乏听其悠悠吟唱的耐心;而武戏呢,则格外精彩,格外来劲。当时最爱看的是三国戏,如,《长坂坡》、《战马超》、《单刀赴会》等;水浒戏,如《大名府》、《大破东平府》、《血溅鸳鸯楼》、《智取生辰纲》等;反清的戏有一出《张文祥刺马》,印象也很深。喜欢武戏,不仅因其节奏、动感、精彩打斗等符合少年心性,而且,当时已广泛阅读的《三国》、《水浒》连环画使我对武戏中的情节、人物大体知晓其半,理解不太费力,书中的英雄跃然于舞台之上,形象生动,看起来特别过瘾。
台上锣鼓一响,那些脚蹬战靴身着蟒袍,头插野鸡翎子,手执长矛大刀铜锤的各色武将,威风凛凛列队而战,你拼我杀难决胜负。惊心动魄之处,常令我激动不已,也艳羡不已。将帅交锋之后,便有小兵勇卒连翻数十个筋斗或连“扯”十几个“倒提”(倒翻),我不禁瞠目视之,叹为观止,随着成人观众的喝彩声而热烈鼓掌。这些人物在我心目中,自是英雄之偶像,豪杰之化身。那紧锣密鼓的气氛,那旌旗蔽日的场面,那金戈铁马的景象,潜移默化于我儿时所向往的豪爽勇武、热烈奔放的心性之中。
其时我有个二弟,年仅小我两岁,同校念书,性憨厚,在我的影响和带动下,他也喜欢看戏,但不及我着迷。记得有一个周末,我的“戏瘾”发作了,必欲看之而后快。当天公布的晚场戏名是《西厢记》,我便动员弟晚饭后同往看戏。二弟问我:《西厢记》是何内容?是不是武戏?我知道二弟非武戏不看,而我又不知其内容,只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地即兴“编”了一段剧情,将这出著名的言情戏信口胡诌成了一出“三国”时的武打戏,并且讲得有板有眼,有名有姓,有开头有结尾,有情节有高潮,如此头头是道,无非“张飞杀岳飞”、“关公战秦琼”的瞎扯谈而已,意在以瞎编的“剧情”诱吾弟陪我看戏。
二弟一听“剧情”如此诱人,便随我前往。谁知锣鼓开台人物出场,既无野鸡翎子、盔甲蟒袍,又无刀枪剑戟、号角鼙鼓,二弟连呼上当,我亦自感无趣,只好偕弟中途退场。这一场“恶作剧”,被二弟讥为“骗人”;及至数十年后,兄弟间忆及此事,二弟仍讪我日:“狡猾狡猾的有!”——当年我对戏之入迷,亦由此可见一斑。
后来年岁稍长,我才对“文戏”也产生了兴趣,看了全本《孟丽君》,看了《十五贯》,也看了原先看不懂的《西厢记》。京剧团南迁乐山,川剧团取而代之,我又开始喜爱川剧,尤其对一些精彩诙谐的“折子戏”,如《三岔口》、《花子骂相》、《迎贤店》、《花田写扇》等,竟屡看不厌,渐渐悟出其中的妙处。对戏剧的爱好,竟然经久不衰,时至今日仍乐此不疲。每逢有好戏演出,有机会总得一睹为快。电视里的戏剧专场,也常常要占着“频道”,摇头晃脑,美美地欣赏一番。家人往往不甚理解,讥为“古董”,然我则陶醉其中,自得其乐。他们哪里知道,儿时这种爱好早已变为一种“戏剧情结”,潜移默化,以至于根深蒂固而“秉性”难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