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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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下部(15)

我得走了,我得去找我弟弟,你们知道的,我弟弟是个病人,我看见过精神病人独自在外受人欺负的情形,想起来心里就很痛。

但我再一次被拖住了腿脚,没走成。

这一次拖住我的,是钱。

不是因为没钱,是因为有钱。

几经折腾以后,征地款终于下来了。那天一早,乡上的通知来了,每户派一人去领钱。我大嫂恰好这天回娘家去了,听我大哥说,她是回去商量拿到征地款后怎么办的,我奇怪说:“大哥,征地款是你和大嫂的,关她娘家人什么事。”我大哥那货,冲我苦笑笑。

钱不等人,等不及大嫂从娘家赶回来,我大哥去领了款。

我?我当然没有领到钱,我和赖月的假证被查出来了。我爹也只领到一份,如果我娘哪一天回来了,我爹就得给她一半。

我早就跟我爹说过,他们把政府想得太傻太天真,到头来才发现政府一点儿也不傻,不天真。

我不像我爹,把钱看得那么重,何况我早就料到政府会对付他们的,下有对策,上有政策,下再对策,上再政策,政策永远比对策多。所以我一点儿也没有失落感,我甚至庆幸,我们还都是一家人,否则,等我把弟弟找回来,他算是谁家的人呢。他又不可能有老婆,他就没有家了。

我爹的变化也不算大,他只是骂骂咧咧地宣泄了一阵,也就继续过日子了,唱丧。唯一不同的是,他得自己做饭给自己吃,当然,我只要一天不走,他也还得做给我吃。

唯一变化大的是我大哥,自从我大哥从乡里领回那一大笔钱,我大哥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不能完全怪我大哥,可怜我大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扛不住了。

那时候他从乡政府出来,怀揣着钱,就像怀揣着一包随时要爆炸的炸药,他胆战心惊地嘀咕说:“老天不开眼,怎么早不回娘家,晚不回娘家,偏偏今天领钱的日子回娘家。”我简直想不通我大哥的心眼是怎么长的,怎么会长得这么歪,我纠正他说:“大哥,这才叫老天开眼呢,平日里大嫂把钱全部抠在她手里,一个子儿的使用权你都没有,你活着都不像个男人,今天你总算做回个男人了。”我大哥听了我的话,似乎愣了一愣,随后盯着我看了又看,说:“你是说我?我像个男人?”我继续煽风点火说:“那是,钱在你手里,你就是大爷,你就是大牌你就是大腕,你就是大什么什么。”说过觉得还不够,怕大哥听不懂,所以又赶紧补充道,“大哥,有这么多钱,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哥,你记住了,这钱是你的,你牛啊!”

我大哥又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紧紧搂着那包钱,连个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跑走了。我之所以如此这么地鼓励他,我也有我的目的,我是想让他确信这钱就是他的,他可以做主,他可以任意支配,然后下一步,我再——嘿嘿,你们知道的。

不料他跑得比我还快。

我白给他出主意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给我大哥出的主意是怎么样改变了他的人生的。

罪过啊。

那一天我大哥竟然没有回家,一直到我大嫂得到了领钱的消息,从娘家赶回来,看到村里去领钱的人都回来了,唯独不见我大哥,立刻跑来我家兴师问罪。我一看她那样子,就不爱理她,别说我不知道我大哥到哪里去了,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她,我得给她点儿苦头吃,我说:“你不用找了,我大哥不会回来了,他带着那些钱,重新找个女人,够他过下半辈子了。”我大嫂竟然不以为然地冷笑起来,很瞧不起地说:“他敢,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我就换个说法:“也许吧,他不会重新找女人结婚了,太麻烦,何况有大嫂你这样的女人为榜样,他已经受够了,可能确实不会再找了,那他会怎么样呢,不结婚照样玩女人呗。”我是暗示我大哥会去找****,我大嫂一下子听懂了,顿时收起了嘲笑,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他连****的毛都没见到过,他能到哪里去找****。”我嬉皮笑脸说:“太好找啦,出了乡政府,不远的街上,那一排一排的发廊里,穿黑衣短裙的,哪个不是。”我大嫂被我说得怕起来,脸色也有点儿变了,但还硬撑着说:“我谅他也没这个狗胆。”我应付她说:“大嫂,你这话我不爱听,从前我大哥是没有狗胆,那是因为他没有实力,实力都被大嫂你控制了。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大大的实力都在我大哥那儿,你知道那实力有多大吗?他长出狗胆来,那可是分分钟的事情。”

我大嫂愣了几秒钟,拔腿就跑,我还在背后幸灾乐祸说:“噢,对了,还有个地方我大哥喜欢去的,王中王的赌场。”

我真是一张臭嘴,一张极品乌鸦嘴,我在这里胡说八道,天地良心我可不是咒我大哥会变成这样,只是为了气气我大嫂,杀杀她平时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歪风邪气而已,我没那么歹毒。可我哪里知道,我像一条眼镜蛇,牙齿缝里真的有毒,我说的那些话,最后竟然一一灵验,全部成为事实。

我大嫂就是在镇上的王中王赌场找到我大哥的,我大哥两眼通红,像一头疯牛。那时候我大嫂还不知道我大哥已经不是我大哥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冲上去就去拉扯我大哥,一边骂道:“你个王八蛋,你把钱交出来!”

已经不是我大哥的我大哥,回头看了我大嫂一眼,冷冷地说:“你是谁?别碰我,一身的晦气,走开!”旁边的哄堂大笑,说:“赌急了,赌急了,连老婆都押上吧。”我大哥根本没有赌急,从容不迫地说:“你们错了,我没有老婆,她根本不是我老婆。”我的如此聪明的大嫂竟然没有听懂,还反问说:“你眼睛戳瞎了,我怎么不是你老婆?”我大哥早有准备,坦然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拍了拍口袋又说,“在这儿揣着呢,虽然发征地款没用上,但过日子用上了嗨。”短短时间,他居然学会用“嗨”了,真是应了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大哥虽然不是鬼,但在以往的日子里,他过得跟鬼也差不多少。

我大嫂向来反应飞快,但有生以来初次面对如此的情形,她反应不过来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想出词来了,嚷道:“假的,假的,离婚是假的!我们说好了假离婚的!”我大哥冷笑道:“我可没说是假离婚,即使我说了,那证也是真的,是真的离婚证,现在大家只认证,不认人,只要证是真的,就有政府撑腰。”我大嫂又愣了半天,才结巴说:“我,我,我到,到政府告你去。”我大哥和我大嫂正相反,他的反应越来越快,哈哈大笑说:“你去告呀,你去告呀,你告的是你自己,当初我不想离的,是你硬要离的,说明你和我已经没有感情了呗。”

我真没想到我大哥竟然如此伶牙俐齿,是不是因为被埋没的时间长了,现在暴发出来,真是变本加厉的厉害,令我刮目相看。

我大嫂待了一会儿,指着我大哥说:“你敢,你真敢,你要是真敢,我,我就,跟你离、跟你真离!”这回我大哥索性朝天大笑说:“还真离?早就真离了,我早就想跟你真离了,真是老天有眼,如了我愿嗨。”

到这时候我大嫂应该已经看出我大哥变了,可她实在心不甘呀,我大哥的一切,我大哥变还是不变,都得由她说了算的,所以她硬是让自己有眼无珠,继续纠缠我大哥。我大哥可不耐烦,抬手就赏了我大嫂几个巴掌。

我的一向呼风唤雨的大嫂,哪里会想到她的人生里还会有被大哥打耳光的这一出戏,她毫无思想准备,她毫无接受能力,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地哭喊起来,她以为我大哥会去拉扯她,边哭边说:“你不要来拉我,拉我我也不会起来的。”可她又错了,我大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又踏进赌场去了。

我大嫂爬起来,说:“我回娘家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她知道回娘家没有用了。

我大嫂站在街上茫然四顾,后来有看见她那模样的人告诉我说,你大嫂的样子,特别是她的眼神,跟你弟弟一模一样。

有些内容,我没有亲眼看见,是听别人传说的,我隐隐感觉到戏有点儿过了,我不想相信这是事实,我特意到我大哥家去了一趟,果然大门紧闭,关在院子里的鸡饿得跳到晾衣绳上,成了名副其实的飞鸡。

从我大哥家回来的路上,终于看见了久没露面的村长。我满以为村长一定灰头土脸,完败而归。可村长到底是村长,虽然脸色有点儿憔悴,但精神却一点儿不差,大步流星,若不是我在旁边喊住他,他仍然目中无人。

其实,我从开始就怀疑村长的能力和政策水平,搞大蒜精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人家拿了地可以做大事,他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时村长还说,这有什么难的,我看看他们的方案就可以,我就照着他做,大头就归我了。村长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物,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地也不是他的了,话也不由他说了算,他还有什么可牛×的呢。

可村长仍然是牛×的,他扬着手中一张纸对我说:“叫他们怎么进来的,就怎么滚出去。”这回他很到位,不只是扬一扬那张纸,而是把纸递到我手里说:“你看看,你仔细看看。”

我本不想看,但算是给他一点儿面子,我看了一下,是一份省环保厅和农业厅监测站共同出具的正式报告,说小王村的土地重金属超标。那可是红头文件,两个大红公章。

他还特意吩咐我看仔细了,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他在告诉我,这不是假的。

我才不会相信他,必定又是王大包从哪里骗来的假报告,小王村重金属,哄鬼呢,我又不是没有知识的人,我知道重金属超标是怎么回事,小王村和周围地区根本就没有重金属污染源。我立刻戳穿他说:“你说重金属污染,还不如说农药残留呢,那更能吓唬人哦。”村长说:“小王村是著名的大蒜村,种大蒜不用农药化肥,更是小王村独一无二的特色,说小王村农药残留,人家会怀疑。”我嘲笑说:“说重金属超标人家就相信啦?”村长胸有成竹地说:“信不信,就看他们对自己的命看不看重啦。”

我还是觉得村长不靠谱,我提醒他说:“人家把地拿去,又不是种粮食蔬菜,重金属有什么不了起。”村长说:“你知识分子的知识也不够用了吧,重金属超标的土地,一旦建成了住宅,污染的土壤对人的伤害比吃超标的粮食、蔬菜厉害多了。”

我完全不赞同这种哄吓诈骗的手段,可惜的是,我虽有头脑,不会被唬住,可别人没有我这样的水平。更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就不会有我这样清醒的认识了,村长如此拙劣的手段,居然唬住了他们,如此不堪一击的伎俩,居然没有人来反击他、戳穿他,难道他们费尽心机征了去的小王村的土地,又回到小王村吗?

这只是村长的黄粱一梦而已。

这只是村长白费心机而已。

这真的不关我事,我要离开小王村了,弟弟还在江城等我呢。

我再一次离开了小王村。

我走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外墙上,已经写满了大大的红红的“拆”字,我还听到了锣鼓和鞭炮声,路上有个村民告诉我,领导来剪彩了,小王村现在不是小王村了,它是大王乡的工业园了。

我没兴趣,但我出村时要路过那个彩旗飘扬锣鼓喧天的地方,就勉强自己过去看一眼。

这一看竟看出奇怪来了,那敲锣打鼓的,竟然是我爹的唱丧班,想必是临时找不到喜庆的队伍,就使用唱丧班来顶替一下了。

我没想到我爹也有这样的才能,除了唱丧,还能唱喜,只不过他那班子里的人,常年唱丧,和死人打交道,身上都没了阳气,一个个阴阳怪气,歪瓜裂枣,尤以我爹为甚,瞧我爹那模样,我简直不忍心再去埋汰他了。

其实我也没有时间去关注我爹了,另一个人物的出现,吸引了在场所有的人,他成了这场剪彩仪式的真正的主角。

他是王图。

他又不是王图。

或者再换一个更准确的说法,他是一个疯了的王图。

王图随着唱丧班喜庆的队伍,跳跳唱唱,起先大家还以为他来凑热闹,给现场增添一点儿喜感呢;后来才发现,他的动作太单调,永远只是重复同一个动作,双臂交叉,抱在自己胸前,嘴中喃喃:“抱抱,抱抱——”哪像是在跳舞唱喜,倒像是个欠揍的孩子在发嗲呢。

一位参加剪彩的领导怀疑他说:“这位老乡,你是唱丧班的吗?”王图说:“是,是——”一边说一边上前紧紧搂抱住领导说,“抱抱,抱抱——”领导赶紧推开他,他又到另一个人跟前去“抱抱,抱抱——”无论是来剪彩的领导,还是我爹唱丧班的人员,还是看热闹的群众,一一都被他“抱抱”,大家倒也不抵抗,只是冲着他笑,那领导后来又批评他说:“你的动作不行,跟大家的不配合,你得跟上唱丧班,动作要整齐划一,才有气势。”王图道:“是,是——”重又恢复自己抱自己的动作。

在大家的哄然大笑中,王图彻底疯了。

有人说王图是被他老婆气疯的,他老婆公开在家里养汉子,让他的脸没地方放,干脆疯了也就不要脸、不知道脸了。

也有人比较看高王图,认为这种说法没见识,没高度,说王图是被老婆戴了绿帽子才疯的,那真是小瞧了王图。

疯了的王图,只说两个字“抱抱”,所以认为他是花痴也不算冤枉他。但我这个人,向来善于用心想事,所以会对许多事情产生怀疑,现在我更是变得对一切心存怀疑。我对大家分析的各种原因都觉得可疑。当初我带弟弟看病的时候,就看到他在精神病院,就被他“抱抱”,他说自己是假装的。但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不是装的,他本来就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