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34178100000043

第43章 下部(14)

政府到底是政府,那可是相当智慧的政府,他们撇开顽固而愚蠢的村长和王图,直接到小王村把征地的政策和群众见面,受到群众格外的欢迎。他们觉得很划算,因为他们早就把一家子变成了几家子,他们每一家手里早已经拿着好几个本本了,他们可以以一家之本,换取政府给予的几家之利,怎么不划算,千载难逢的大便宜让他们给占着了,喜得我爹替人家唱丧都打九折。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我爹带着唱丧队出发了,我问我爹是上哪儿唱丧,我爹说:“怎么,你也想参加唱丧队?”我呸,穷死我我也不会做个唱丧的,我说:“爹,我家有你一个唱丧的就已经够丧的了,不能再有第二个了。”我拔腿就走,没想到我爹的队伍就在我前边停下了,原来就是小王村上的一户人家,死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难怪也没见他们怎么悲伤,按小王村的习惯,这算是喜了,至少也是个喜丧。

我跟着他们停了下来,我对唱丧并不好奇,从小我就知道我爹唱丧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看看我爹复出以后和从前有没有什么变化,他骗人钱财的手段有没有与时俱进。

我跟到那户人家,那个死尸躺在门板上,门板搁在堂屋的正中央,也不用块白布遮盖一下。我本不想看死人的脸,可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进去第一眼就瞄到那张死去的脸,很出乎我意料,那张脸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可怕,脸上似乎还有点儿血色,面色平和,好像很坦然很自在地活着呢。

看过死人,我才注意到满屋子的活人,这才把我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死者有这么多的亲属,个个身裹白布,头扎白条,只露出两个黑眼乌珠,比死人可怕多了。

我爹的唱丧班一到,班上所有的人,立刻被死者的家属七手八脚地穿戴上白衣白帽。我爹和死者的主要亲属到一边商议了一下,谈妥了价钱,唱丧就开始了,先是乐器起音,我一听差一点儿笑起来,竟是一段流行歌曲《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我爹很与时俱进哦。

不过后来再细一想,也就想通了,既然人家家属都没有悲伤哭号,唱丧班当然应该看着丧家的脸色行事,这种安排对唱丧班是小菜一碟,要什么有什么,你悲的,我就给你来悲的;你不太悲的,我也有不太悲的,像这种高龄老人去世,你甚至有点儿喜了,也可以给你来个悲中有喜的。

说到底,什么唱丧,也只是一种做给活人看的仪式而已。我注意到我爹的唱丧班,有一个自发电的扩音机,上面连带着话筒,这是我爹的新式武器装备,从前没有的,从前我爹唱丧,只有一条嗓子拼命扯着,又哭又喊又唱,所以我爹的嗓音练到比现在的超女超男快女快男梦男梦女都厉害。每每骂起我来,十里地以外都能听见。

现在有了扩音设备,我爹的大嗓门如果再通过扩音机扩出来,那岂不是要震聋人耳了。亏得我事先做了准备,往后退了一下,离那东西远一点儿。

可结果才发现,我对我爹的判断错了,我爹现在是班长了,不用他亲自上阵唱丧,他只做指挥官就行。唱丧的是一个年轻人,握着话筒走到屋中央,我仔细一看,竟是我的一个发小。

没等我来得及上前认亲,我发小就开唱了,他唱的是:

你走了让我怎么过你走了让我怎么活许多的话还没有说就这样你走了你说你永远爱我你说你会让我快乐这一切都成梦了我们的爱谁来负责这本是一首关于爱情的流行歌曲,用来唱丧,本是不合适的,我没想到我发小能将它唱得这么动人,本来只有爱的离别,现在被他唱出了生离死别。我发小唱得太投入,把大家内心的悲伤引出来了,甚至几个妇女跟着我发小一起唱了起来。

等我发小唱完一曲,正准备第二曲,死者的大儿子站了起来,说:“第二曲我来。”见我爹和我发小发愣,他赶紧又说,“算是你们唱的,钱不扣的。”大家才放了心,那儿子和乐队商议几句,换了一首曲子唱道:

你走得太早太不负责任还没看到孩儿在尘世的打拼那条路真的很残忍无声无息夺走了我的最爱……你走得太早太不负责任!

这下把我听得更有想法了,他这歌词唱的是什么意思呢,他是想通过唱丧暗示给活人什么,还是想告诉死去的老爹什么呢?真是费尽心机,令人难解。

还好,唱歌只是他的一个序幕,接下来他说话了,他说话的方向并不对着门板上的死人,而是仰起脸,朝向上方,我想他一定认为他老爹已经上了天。

他说道:“老爹啊老爹,唱我是给你唱过了,还是我亲自唱的,但唱过了我还是要怪你几句,你走得太不是时候,你真不肯体谅小辈,你要是体谅小辈,你就不会这么早走,至少再挨几天。”

其他亲属也跟着他重复说:“你至少再挨几天。”

那儿子继续说:“老爹啊老爹,你枉费了我们一番心意,给你这把年纪说一门媳妇,可不容易啊,我们可是费了心机,还花了钱财的。总算帮你说成了村上的王寡妇,你倒好,证还没领,你倒抢先走了,你这不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吗?”

大家又跟着说:“你是存心和我们过不去呀。”

这哪是唱丧寄托哀思,这变成批判会了,我想我爹是否会出来提醒他们,可我爹才没有那样的境界,只要不克扣他的唱丧费,他们把唱丧变成婚礼我爹也无所谓的。

我一边对我爹感到不满,一边对死者亲属的态度大觉奇怪,我插嘴说:“你想给你老爹配婚,没来得及,那也不怕,还可以配阴婚嘛,那阴婚比阳婚更活泼,你给你老爹配个什么都行,别说某寡妇,就算女明星,也不是不可以。”

我爹把我扒拉开去,训我说:“你走开,你懂个屁,阴婚不算的。”

我爹一训我,我算是开窍了,我一开窍,就倍觉我的家乡小王村可悲可叹,为了那一亩三分地,连个死人都受牵连,那老爹死了还被儿孙如此责怪,死也不得安心。

如果他没死,他就要和某寡妇成婚,也不知道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他愿意,那倒也好说,如果他是不愿意的,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唱丧结束后,家属中的一个代表性人物,往唱丧班每个人手里塞了个红包。大家捏在手里,脸上喜喜的,我爹更是脸面光彩,他的唱丧班受到尊重和待见,怎能不喜。

不等走出人家的院子,唱丧班急不可耐地拆开红包一看,顿时泄了气,有人气道:“****的,只给五块钱。”那家属听到了,赶紧说:“大红包已经给了你们老板,这小包是小费。”唱丧人说:“小费也不能给这么小啊。”那家属说:“小费是可给可不给的,哪有计较小费多少的。”唱丧人仍来气,说:“你拿五块钱打发叫花子叫花子也生气,还不如不给呢。”

听他们七嘴八舌,我心想,难道你们和叫花子有差别吗,只因是我爹打的头,我也不便说出来讨骂,只将它化成一丝嘲笑露在脸上而已。

我爹的唱丧队,拿了这么小的小红包,虽然气势上受到一些挫折,但他们还是重振旗鼓,吹吹打打又出发了。

我爹对路边看热闹的群众说:“隔壁村上还有一户要去。”大家羡慕说:“王班长,生意很兴旺啊,你一恢复了唱丧,死人也多起来了。”我爹不言语,但是脸呈骄傲之色。

我随他们的队伍一起走了一段,我可不是捧我爹的场,我还没和我发小说上话呢,这会儿我们才有机会并排走着,我本来该嘲笑他年纪轻轻竟然跟着我爹那样的人唱丧,真晦气,但因为我知道他家庭的境况,没有张得开嘲笑的臭嘴。

我发小看见我,本来有点儿难为情,生怕我挖苦他,却见我并没瞧不起他,一感动,就跟我实话实说:“王全,你别以为啊,没有这么多死人的,有那么多死人倒好了,我们也不愁吃不愁穿了。”我说:“啊?没有死人哪,那你们去隔壁村唱什么丧?”我发小说:“我们不是去唱丧,我们是假装的,只是到外村绕一圈再回来,显得我们生意很好呗。”

我爹啊我爹,真有你的,你唱个丧也得玩转心思啊。

我不会再跟着他们去空空荡荡地转圈子,我已经完成了我第二次回家乡的所有任务,甚至都做了不该我做的事,了解了不该我了解的情况,我脑子里已经够满的了,满得都快要把我弟弟挤走了,所以我不能再在家乡待下去了,我得走了,赶紧地走。

我才走了几步,我爹却从后面追上来揪住了我,急切地说:“不对呀,不对呀,他那老爹都八十九了,怎么还要介绍寡妇和他结婚,难道政策又变化了吗?”我随口调侃我爹说:“爹,你什么脑子,你以为一离婚,一家子就变成了几家子,政府就信了你?政府有那么好糊弄吗?”我爹一改往日瞧不上我的习惯,立刻低调地请教我说:“那政府要怎么样才承认是一家子呢?”我说:“用猪脑子想想也能想明白,既然是一家子,至少得是两口子吧。”我爹急得跺脚捶胸说:“****的,****的,政策又变了?”我调笑我爹说:“不是政策又变了,是你们把政府想得太傻太天真了。”

我爹唱丧班的几个人追过来问我爹还去不去绕圈子了,我爹骂道:“绕什么狗屁圈子,把自己都绕进去了。”说完,扔下大伙,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

我猜想我爹又去找我娘我大哥大嫂商量怎么再婚的事情了。

他们累不累啊?

我才不管他们累不累,我得走了。

我感觉你们已经猜到了什么,是的,我又没走得了。

我家出事了。

小王村有个老光棍,向来和我爹不和,见我爹和我娘离了,老是来骚扰我娘,对我娘表示好感,要和我娘结婚。在小王村这是公开的秘密,我还调笑我娘说:“好啊,这么老了还有人追求,娘你很潮呀,以前你和我爹做夫妻,他老是欺负你,现在你和那老光棍好,也算出一口恶气哈。”话说出口后,我也知道我有点儿过分了,不过可别以为我会心软,更别以为我娘就是受害者,她伙同我爹我大哥大嫂害我的时候,她可一点儿也不心软,她就是刽子手的帮凶。

其实还是我心太软,思想境界太低,而且因为我自己思想境界低,连带着把我娘也评估得低了。那时候我娘听了我这番话,先是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我;接着,那俩眼珠子又活了起来,又转又翻,眼皮子又眨又跳,活像在台上唱戏显摆功夫的演员。看着我娘滴溜乱转的眼珠子,我有些害怕了,我娘受了我的刺激,不会出什么事吧。

结果才奇怪,不是我娘出事,是我爹出事了。

我爹出事那会儿,我已经到了大王乡长途汽车站,正在等待出发,一番辗转后我将再次去到江城。

我看到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抬着一副担架奔向乡卫生院,远远地我也没看清抬担架的是什么人,更不可能看到担架上躺着的是谁。车已经来了,我要上车了,一只脚刚踏上去,却被人从背后拉了下来,我回头一看,是我大哥,我大哥说:“爹都上吊了,你还走?”

真是晴天一个惊雷,雷到我了,明明应该是我娘上吊,怎么会是我爹上吊,我追着我大哥问:“大哥,大哥,你急昏头了吧,是我娘吧?”我大哥“呸”我说:“你还指望爹和娘都上吊啊?”我爹一上吊,我大哥的口气就和我爹一样了,真是后继有人啊。

我跟着大哥来到乡卫生院,我爹已经醒过来了,只是闭着眼睛不看任何人。病房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看热闹,都已经听说了我爹的事情,议论纷纷,一个说:“万幸万幸,救过来了,下王村有个王老太,和老头离了,又要她和一个大学生结,老太喝了药,没救过来。”

又说:“王长贵什么人物,寻个死也有讲究,同样的死,要是喝药,救过来的可能性不大,上吊的人,只要发现得早,一口气透出来,就活了。”

另一个又说:“投河也好的,投河容易被人发现。”

又一个更细致说:“那得在白天投,晚上没人看见,就死定了。”

听这意思,好像我爹是装的,是假自杀。

本来碰到有人喷这类大粪,我爹早应该跳起来了,可是现在他一动不动,他跳不动,我大哥也不动,我大嫂也不动,不是他们变文明了,不是他们不想较劲儿,他们实在没那个脸。

那天我爹撇下我,撇下唱丧班的人,奔回家,要和我娘复婚了,我娘拍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跟我爹说:“你是想我死吧。”我爹才不吃她那一套,说:“你死一个给我瞧瞧,几十年你都死了多少回了,你来个真的我瞧瞧,你死了我给你唱丧。”

我爹太自以为是了,他见我娘不肯复婚,还以为我娘脸皮薄,说:“你还不好意思,你是大姑娘头回上花轿啊,要不要我再求个媒人来啊?”他还无耻地笑着说,“嘿嘿,自己给自己老婆找媒,开天辟地头一回啊。”我娘平平静静地告诉我爹,她不打算和我爹复婚,不是因为难为情,是因为她打算嫁给那个骚扰她的老光棍。

说了这句话,我娘拔腿就往老光棍家跑,才跑了一段路,就有人追上来告诉她,我爹上吊了。

我爹居然会上吊,我家真的出奇了,小王村真的出奇了,出大奇了。现在我爹被救过来了,但他什么话也不说,他等着我娘去跟他复婚呢。

我娘会跟我爹复婚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回家没见着我娘,我估计我娘大概走了,但我不知道她会到哪里去,她会回娘家吗,可她这么老了,娘家还会有谁呢。

这也不关我事,我早就说过,我只管我弟弟,我在家乡小王村待得够长了,一拖再拖,真是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