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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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下部(4)

我吓了一跳,心理咨询这个名词我听说过,似乎一般都是那些钻了牛角尖、想不开的人,想寻死的人去的地方,我又不想寻死,为什么我要到心理咨询室去呢?我才想起牛脸是有预见的,赶紧给牛脸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

牛脸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会儿,说:“看起来,科长并没有完全相信你的话,也就是说,她还没有确定你真的有病,当然她也不能认定你没病,她一直处于怀疑之中。”我奇怪说:“你怎么知道科长的想法?”他说:“一般被认定是精神病的,都不会再做心理咨询的。”我怕又被赶出去,赶紧说:“那我怎么办,赖着不去做?”他笑道:“你以为赖着不做,就会相信你啦。”我说:“那我应该去做?”他说:“安排你干吗你就干吗呗。”我说:“那我进去了,我说什么呢?”他说:“医生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呗。”我奇怪说:“那岂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吗?”他反问我说:“发现什么呢?”

我心情沉重,他的口气却零沉重,但奇怪的是,他轻轻地一问,就启发了我,脑海里灵光顿现,是呀,发现什么呢,发现我是王全吗?发现我不是王全吗?发现我是王王吗?发现我不是王王吗?发现我是我吗?发现我是我弟弟吗?发现我不是我弟弟吗?我正为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谁而得意,他那边果然又说了:“现在这么七搞八搞,恐怕连你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了,心理医生又不是仙人,哪能搞得清。”

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下午我就心情坦然地去心理咨询室,正在找地方,看到一美女在前面姗姗而行,我赶紧追上几步向她打听心理咨询室在哪里,她笑道:“你就是王王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引我到了一间办公室,请我坐下,说,“我就是医生。”

我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心理咨询医生,不是我想象中的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而是一位美女,害得我想多看她几眼,但又不敢贸然,心里琢磨着,一个精神病人,看到美女,会是怎么样呢?一下就想到了我弟弟,我差一点儿学出我弟弟的样子,“吱吱”地叫几声;可再一想,不行,我弟弟以为自己是老鼠,我没以为自己是老鼠呀,那我以为自己是什么呢?

墙上倒是挂着白大褂,但美女医生没有换上它,这我也想得通,心理咨询的医生和一般的医生是有区别的,她大概不想用白大褂给病人以压力,其实她不知道我并不是病人,无论她穿什么,我都不会有丝毫压力的。

我并没有因为医生是女的,又是美女而放松了我的警惕性,从而忘记了我的重要任务和根本目的,我面对医生坐下的时候,已经开始整理我的思路。女医生也没有落后,她也已经笑眯眯地开始了,她的笑显得十分自信,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意思,她手上有一个本子,她看一眼本子,就抬头看我一眼,再看一眼本子,再看我一眼,我估计本子上是科长他们记录的关于我的情况,我很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形容我的,但我不敢随便造次。

管他呢,管他们怎么形容我,我只要扮演好我的角色就行。

为了扮演好我的角色,我得装傻,又不能装得太过,要恰到好处。这事情我从来没有干过,但是凭我的应对能力和应有水平,我相信我能通过考验。

女医生在本子和我的脸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以后,开始说话了:“你别紧张,只是随便问几句话,了解一下。”我说:“嘿嘿,我没有紧张。”医生说:“不紧张就好,根据你的情况分析,你可能是头一次做心理咨询,心理咨询的一些特点我先简单地给你介绍一下。”她真是一位工作认真、做事地道的医生,救助站想得真周到,我若真是个病人,或者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一定把救助站当成我的家。

女医生耐心跟我解释:“心理咨询虽然也是一种看病的方法,但它不同于看感冒、看高血压、看骨折那样的看病。”我先是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但是点完头我又怀疑,我这么老实听话,像个精神病患者吗?我吃不准,赶紧又说:“心理咨询就是治心理感冒的。”我这一说,她笑了起来,赞赏地说:“你还是了解这门学问的。”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鼓励,又再炫耀我的知识说:“发达进步的国家,许多人都有特约的固定的家庭心理医生,只要有什么事情想不通,立刻就去找心理医生。”

我这话一说,出问题了,美女医生微微皱眉看着我,我心知不妙,也知道自己聪明过头了,水平太高了,赶紧抵赖说:“我瞎说的,我瞎说的,医生你别往心上去。”女医生摇了摇头,她的态度仍然是温和的,但她的问题却尖利起来了:“你两次来救助站,两次的你,既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你认为哪一个是真正的你呢?”这样的问题,肯定是我意料之中的,我早有准备,所以对答如流说:“我是病人,你是医生,应该由你来诊断。”其实我完全可以说第二次来的我、也就是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但我如果说出来,等于是我强加给他们的,我不希望他们被我强加,我希望由他们自己判断出来。

因为他们肯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一个病人的自述。

我并不是想把女医生将住军,将住她的军对我没好处,我只是希望她能够沿着我的思路往前走,那样最后就能走到我的目的地了。

我还没怎么费心,女医生已像是被我将住了,停顿了好一会儿,又看本子。但那本子已经被她看来看去,看了好多个来回,应该没什么好看的了,他们关于我的情况,也就知道那么一点点儿,何况是不真实的,并且是自相矛盾的。真是难为这位美女医生了,她从本子上再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得再次转向我说:“你一会儿是王全,一会儿又不是王全,一会儿来找弟弟,一会儿又不找弟弟,你认真想一想,这两种反复,是存在于你脑子里吗?”这个问题我更是准备充分,我不假思索地说:“正是如此的,我一会儿觉得我是王全,一会儿觉得我不是王全,一会儿知道我有个弟弟,一会儿我又知道我没有弟弟。”女医生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我看得出她一笔一画不是那么顺畅,似乎有点儿勉为其难。我多少有点儿于心不忍,一个十分自信的心理医生,竟然被我搅得有点儿晕了。当然这也不能怪她水平不够,只怪科长他们给她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的结论,她是带着“这个人有病”或者至少是“这个人可能有病”这样的观念来和我谈话的。她哪里知道,我就像一个幕后操纵者,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前台表演,我在后面游刃有余。

女医生在我这里碰到了难题,她的任务没有完成,她还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她又对我说:“你的身份证证明你不是王全,家也不在大王乡小王村。”我说:“其实我自己也很奇怪,我明明不是王全,我的家乡明明不在王县大王乡小王村,但我的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个名字和那个地方的呢?我是在哪里植入这种念头的呢?”

我因为长期照顾有病的弟弟。对于精神病的情况多少也知晓一些,所以我说的这些话,基本上就是让女医生认为这就是病人的幻觉、幻想。

果然,我这话一说,女医生悄悄地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大概基本上能够断定我是个病人了,但她还不知道我的病有多重,她接着再换一种方式,似乎不是医生对病人的,而是朋友之间知心的谈话,开诚公布说:“心理有疾病的人,一般会有几种想法,我说出来,你对照自己,看看你是哪一种想法。”我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好的,医生你尽管问吧。”女医生说:“有一类人,他们是充满否定的,常常说‘我没病’,或者说‘没有问题’,‘你才有病’——”我立刻说:“不是我,我不是这样的。”女医生又说:“另一类,是另一个极端,认为人人都有病,每个人都要看病,你这样认为吗?”我说:“这也不是我,至少,我就不认为医生你有病。”女医生“啊哈”了一声说:“你就这么肯定——再有一种,他们会把一些错误和问题,都归结于他人,比如,比如,比如——”她没有“比如”出来,起先她的思路一直很畅通,到这儿不知为什么阻塞了,我就替她“比如”吧,我说:“这我知道,比如我离婚了,就完全责怪我老婆,都是她不好,她怎么怎么——”我才说了个开头,就发现女医生脸色不对,似乎要生气了,我赶紧说,“医生,对不起,我‘比如’错了,这不是我,我还没结婚呢,我不可能离婚哦。”

女医生一直是沉稳平和的,不知为什么,一听我说“离婚”两个字,顿时恼羞成怒了,她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用力在本子上画上了一个句号,本子朝桌上一扔,急急地出去了。我想大概她是结束了给我提供的心理咨询,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这么急,刚才我一门心思集中精力对付问题,想顺利闯过这一关,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赏她的美貌呢。

我看了她放在桌上的那个本子,大吃一惊,原来这完全是个空白的本子,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她最后画下的一个句号。

我顿觉头皮发麻,后背心发凉,到底是心理医生,厉害,手段高明,让我以为她掌握了我的许多情况,让我以为那本子上有许多关于我的内容,那样我就会心虚,就会把什么都坦白出来,那岂不是立刻就中了她的圈套。

幸亏我不是个病人,病人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她从我这儿,什么也没套得去。

我不知道她会怎样向站里汇报我的情况,但有一点我能肯定的,她一定排除了我有心理疾病的可能,那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我要么是个正常健康人,要么是个精神病人。

功课做到这一步,我相信我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虽然我事先得到过牛脸的指导,打过预防针,但是更多的功劳应该归于我自己,归于我的聪明才智和随机应变,归于我的充分的准备,我顺利地过了这一关,我被自己的才华折服了。

我的心彻底地放下来了,回到宿舍睡了一觉,科长没有打扰我,等我睡醒以后,科长才找我。我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估计她已经得到了女医生的报告了,应该已经确认我的病情了。但科长却只字不提,先问我休息好没,我说休息得很好;又问我住下来习惯不习惯,我说习惯,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满意地笑了笑,最后才告诉我,本来安排下午有一场心理咨询的,因为医生临时有事,没能做成,改在晚上进行。

我听了有些吃惊,但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我细心地想了想,会不会他们对下午的心理咨询结果不满意,没有达到他们要的效果,所以晚上再重来一场?但是对我来说,下午的咨询却是达到了我的目的,我顺利地让女医生确信了我是个精神病人了。他们难道想推翻这个结论吗?想到这儿,我开始着急了,我说:“关科长,下午明明已经咨询过了,为什么晚上还要再来一场呢?难道你们对自己的医生都不信任吗?”关科长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一直在睡觉吗?”我说:“不是的,中间我已经去过心理咨询室了,心理医生是个美女,问了我好多问题,我都答对了,呵不,我都答不出来。呵不,我答错一部分、大部分——”关科长没听我说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亏她想得出来,又做起心理医生来了。”这回我听出点儿意思来了,似乎下午给我做心理咨询的那位医生,不是专业的医生,我有点儿急了,赶紧说:“她是医生,她肯定就是心理医生。”我倒不是为美女抱不平,反正她是个美女,她是不是医生,她到底是假医生还是真医生,都无所谓,这年头是个美女就好办,我才不用替她担心。我实在是不想晚上再被安排一场,兴许换了个老辣的、目光锐利的,一眼就把我给看穿了,我岂不是辛辛苦苦白忙活儿了。

关科长见我为女医生辩护,也没有反驳我,也不再跟我谈心理咨询的事情了,也不提晚上到底要不要再来一场,她换了个话题,说:“我们根据工作程序,下午又给你的家乡打过电话了。”

我顿时蒙了。

家乡?怎么又是家乡?她说的又是我的哪个家乡呢,是我的真家乡还是我的假家乡?真家乡会怎样,假家乡又怎样?我正在厘清自己的思路,科长那儿已经到了最后总结的时候了,科长对我说:“我们核实过了,你的身份证是假的。”我还想狡辩,科长觉得我大可不必了,说,“你就别再玩花招了,我们知道你不是王王。”

我就这样被戳穿了?

我一时无以应对,当着科长的面,我又不能打电话求助牛脸,我只能依靠我自己。我尽量地镇定情绪,将混乱的思路捋一捋,感觉到目前的情况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科长只是否认我是王王,但她到底认为我是谁呢,我是不是还有一线希望呢。

既然她戳穿了我,我也不想再用假名了,用假名毕竟心里不踏实,我就做回我自己了。我说:“科长,正如你说,我不是王王,这张身份证不是我的,我的身份证被人借走了。”科长说:“这样就好嘛,事实就是事实。”我说:“其实我就是王全,我来找弟弟的。”科长一听这话,立刻“哎哟”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已经确认你是王全了,你怎么又要找你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