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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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下部(3)

他料我不知道什么叫“跑站”,又介绍说:“跑站的,大多是先混个澡洗,再混一顿吃的,最后混张车票,然后到车站去退掉。但是后来出台了新的规定,在车票上加了章,他们无法退票了,自动上门的越来越少,几乎就绝了,直到你出现了。”我“嘿”了一声说:“这么说起来,我是主动上门的,我要是想留在站里,只能二选一了。”他笑道:“是呀,你考虑选择哪一种呢。”我说:“既然现在跑站的很少了,我要是扮成跑站的,很容易被戳穿。”他又笑道:“那你就只能装扮成有病的。”我也笑说:“你们其实早已经把我当成有病的了,这不是正中你们下怀吗?”他还是笑,但笑归笑,事情归事情安排,说:“你要扮只能扮精神有病的,不能扮身体有病——”这我知道,身体上的病一查就查出来了,我即便走路一拐一拐的,或者整天闭上眼睛,他们也不会认我是瘸子或瞎子的,我赶紧领会说:“那当然,我是精神病人,你们关科长一眼就看出来了。”牛脸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那你打算扮成何等程度的病人呢?”我说:“是不是扮得重一点儿,留下来的希望就会大一点儿?”他摇头说:“错了,不能病得太严重,太严重会送到精神病院去,或者叫110、120来处理,或者送回去;只有不太严重,但又说不出家在哪里的,才能暂时留下。”这下子我急了,我说:“可是他们已经知道我家在哪里呀,就是小王村呀。”他笑说:“那个人不是你嘛,你不是不叫王全了吗,既然你不是王全,你家乡也不是小王村了,是吧?”

他再次提醒了我,我有了一个新的假身份,我也已经编出一个假的家乡来,我得记住我的新身份和新家乡。

两下商量妥了,达成了一致,牛脸这才带上我重新回到科长办公室,牛脸说:“科长,我看到他蹲在厕所里半天,一动不动。”科长说:“他干什么呢?”牛脸说:“他说他是一只马桶。”我差一点儿喷笑出来,但科长一点儿不笑,其他人也不笑。估计他们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了。

牛脸正色说:“其实上次来,我就看出来,他是属于知识型的,特别有复杂性,有欺骗性。”我还头一次听到精神病还有知识型和非知识型之分,但我知道牛脸这是在为我打掩护呢,为我造假呢,我强忍住没笑出来。关科长同意说:“那倒也是,但无论多么复杂,无论怎么掩饰,无论伪装得多好,早晚会露出本性的。”不等别人奉承她,她又说,“当时我对他的第一想法,还比较浅显,就是一个直觉,这个人比较特殊。”

特殊就好,特殊换个说法就不正常,不正常再换个说法就是有病,果然科长沿着牛脸和我一起设计的路线往下走了,最后也果然如了我们所愿,科长同意让我留下了。

牛脸一听事情成功了,急着要带我去住宿,他是怕我在科长面前说多了,暴露出真相。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的,以我这样的智力水平,假扮一个精神病患者,还是绰绰有余的。当然,这也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他们早就认定我是精神病人,所以我的任何的举动,任何的言论,在他们看来,都有特殊的色彩,即使是我的十分正常的言行举止,他们也会认为那是我假装出来的。

科长却没太放心,她真是既有经验,又有警惕性,虽然她再三说过她一眼就能看出我来,但其实她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她还是更看重事实,更看重新的调查结果,所以她还不能让我现在就离开她的视线,她得继续盘问我。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事情的开始,她问我:“你不找你弟弟了?”我说:“我不找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弟弟,那是我幻想出来的弟弟,其实我就是我弟弟。”科长这下子满意了,不过她并没有将这种满意全部露在脸上,而是隐藏在背后,她对我还是防了一手的,最后她总结说:“看起来,你的情况比上次来的时候好转多了。”

出了科长办公室,下楼后,牛脸对我说:“你别以为这一下子就能瞒过科长了,她只是因为先入为主认为你有病,才会暂时相信你,不等于她以后不会回过神来。”我说:“我哪里做得不够?”他朝我看了看,说:“你两个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一般有病的人,眼神是定定的。”我吓了一跳,赶紧让自己的眼神定下来,两眼发直地直视着前方。

牛脸一看,笑了起来,说:“你倒学得快,当个演员也不差。”

我心里很得意,虽然看不到自己的眼神,但是这会儿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眼神是定定的了。

按救助站的惯例,我首先接受了“五个一”的服务,就是喝一杯热水,洗一次澡,理一次发,换一身衣服,做一次体检,因为我已经在科长的办公室喝过茶,就直接先带我洗了澡,又吃了个饱。

然后牛脸又带我到另一间办公室,在这里我填登记表,然后才算正式入站接受救助了。

填表之前,我的假身份证也被收走了,我朝牛脸看看,他背着那个管表格的人悄悄地对我说:“这是规定,必须收走的,再说了,反正是假的,你要了也没用。”

填表办公室的那个人拿出一张纸给我,我奇怪说:“你们不是电脑化管理吗,怎么还用纸的表格。”牛脸说:“手写的是原始资料,最可靠的。”我听他说“可靠”就朝他会意地笑,他却不看我,倒是那个管表格的人看了看我,问我会不会写字,我立马忘记了我的病人身份,说:“用英文填都可以。”那人听了,“扑哧”一笑,说:“不需要英文填,填了英文我们也看不懂。”

我就接过了笔和表格,埋头写了起来,我写得很顺溜,那是当然,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乡,自己的身份证,时时刻刻都是装在心里的。“刷刷刷”几下,我就填到了表尾子。

牛脸见我填得这么快,立刻感觉不对,伸手来拿我的表格。我反应也不慢,一看他的手伸过来,也立刻醒悟到,我填错了。

其实我没有填错,我填的是姓名王全,地址王县大王乡小王村,这就是我的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但是我却不能用最可靠的资料进入救助站,我得用另一个“我”,我赶紧说:“哎呀,填错了,重新给我换一张表吧。”管表格的人重新给了我一张表,说:“用英文填就不会错了吧。”他报复心蛮强的,不过我不记恨他,我也不能跟他顶嘴,虽然他不是科长,但是我能不能进站,他却是第一关。

我重新埋头填写,思路却闭塞了,我只知道自己叫王王,但是这个王王的家乡我明明是背下来记住了的,一会儿却又忘了,那也不能怪我,那毕竟不是我嫡亲的家乡呀,这会儿我的假身份证被收走了,我被自己将了军。

管表格的人又看看我,说:“你记性这么差,连自己家乡都记不得,填不出来?”牛脸一看要穿帮,赶紧替我解围说:“都记得了,那还叫病人吗?”那人貌似同意牛脸的话,不再吭声,牛脸让他把我的假身份证拿出来,好让我照着上面抄。他拿出了我的假身份证,却不给我,朝上面看了看,问牛脸说:“小杨,他是你亲戚吗?”我不等牛脸表态,赶紧自我表态说:“不是的不是的。”那人的怀疑终于直接地露了出来,对牛脸说:“怎么感觉你们是串通好的,是不是?你们串通了想干什么?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牛脸会很慌张,可牛脸才不像我这样没见识,也不像我这样心怀鬼胎,他光明磊落,坦白地说:“关系确实是有一点儿的,就是上次我和吴师傅送他,半路上被他逃走的,害得我和吴师傅差点儿被开掉,这回我得管住他。”那管表格的人这才“噢”了一声,脸上怀疑之色顿消,还向牛脸使了个眼色,我看得懂,但我不计较他。

他从我手里把表格拿回去,说:“不用你填了,反正你的身份证在我这里,我帮你填一下就行了。”我说:“不是要最可靠的手写的第一手资料吗?”他笑道:“你真是很用心的哦,我们说的话,你句句记得。”一边动手替我填表,一边说,“身份证就是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嘛。”我心里暗笑,嘴上说:“那就是了,我有身份证,这比什么都可靠哦。”

我们正在斗智斗勇,关科长进来了,她接上我的话头说:“难说的,难说的,现在的身份证,什么来路都有。”她对我果然还是不放心,虽然表面上同意了牛脸的判断,但其实她心里还有疑惑,何况我早已看出来,她是个非常认真负责的人,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关科长拿过我的表格看了看,那上面已经填上了我的假家乡和我的假名字,科长看过后,笑了一下,说:“王王,你叫王王,你弟弟叫王全,你和你弟弟难道不在同一个家乡?”事情不妙,刚才在她的办公室里,我明明已经承认我没有弟弟,她也明明已经相信了我的谎话,怎么这一会儿她又来套我的话,找我的茬了。我脑子有点儿乱,赶紧搜肠刮肚编个理由,话刚要出口,一眼看到牛脸的眼色,我立刻明白过来:我又差点儿着了科长的道。我赶紧说:“科长,你搞错了,我没有弟弟。”科长满以为我会露出馅来,结果却没有,她狐疑地看着我,又说:“你没有弟弟,那王全是谁呢?”我又被将了军:王全是谁呢?肯定不是我弟弟,因为我应该没有弟弟。如果王全是我,那王王又是谁呢?我手里可是持的王王的身份证,没想到这些事情还真难编排,我的馊主意还没有出炉,那个管表格的人揭发我了,说:“科长,我刚才注意到了,他连自己的家乡都填不出来,这张身份证,肯定有问题。”原来这家伙对我的怀疑并没有消除,只是不再放在脸上,以此来迷惑我和牛脸,我差点儿上了他的当,才知道他们这些人,心思很复杂的,肚量很大的,什么东西都能藏起来,到关键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以为在科长面前立了功,他以为科长会开始盘问我,把我的真相盘问出来,可是结果既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科长听了他的话,脸上并没有呈现出对他的表扬之色,对我呢,也没有责问的意思,仍然和颜悦色,耐心和我说话,但她似乎不知道到底该喊我王全还是王王,干脆两个名字轮着喊一遍,哪个都不漏:“王全,王王,你其实不用费神了,我又一次打电话到你家乡核实了解过了。”我一着急,也顾不得分辨真家乡假家乡,赶紧问:“他们又怎么说?”科长说:“他们说得很肯定,也很清楚,是有个病人走失了,他只知道自己叫王全。”我又立刻说:“王全是我弟弟。”但话一出口,立刻觉得这样说又回到了起点,我一点儿也没有进步,赶紧又纠正说,“其实王全也就是我。”但这同样是自打耳光,只得再一次更正说,“不对不对,我既不是我弟弟,也不是王全,我是王王。”

我沮丧地想,我如此出尔反尔,一定不再会有人相信我,别说经验丰富的难以对付的关科长,换了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一个信口雌黄的人。我都不敢看牛脸的脸,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倒是好心帮我混进救助站,以便进一步寻找弟弟的足迹,他觉得已经替我设计得天衣无缝了,结果却被我搞砸了,我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他呢。

正替他担心呢,管表格的那个果然揭发起来,指了指牛脸对关科长说:“科长,这个人明明牛头不对马嘴,小杨却在替他打什么掩护呢。”我一听,心就往下一沉,牛脸是我在救助站唯一的靠山,是我留在救助站的唯一的希望,如果科长听信了别人的挑拨,对牛脸也产生了怀疑和不信任,那我在救助站还有什么指望呢,难道我能够指望关科长吗?那可无疑是自投罗网,现在她只是对我心存疑惑,但我相信早晚我会被她揪出来的。

好在关科长没有接受那个人的挑拨,毕竟科长是有定性的,是有自己固定的成熟的想法的,不是随便哪个人随便说说她就会相信的,她会深思熟虑的。那个人还试图进一步揭发,却被关科长摆手挡回去了,关科长的心思明显不在牛脸身上,而在我身上,她需要做出判断的是我,而不是牛脸。

我替牛脸松了一口气,我朝他投去宽心的一瞥,注意到他正巧与关科长在交流目光,交换以后,牛脸说了:“科长,你没看错,我也没看错。”科长会意地点头说:“应该可以确认了。”

牛脸听后,顿时神采奕奕,我的思想在我脑子里转过一个弯,我就恍然大悟了。

我的出尔反尔,我的颠三倒四,我的语无伦次,我的一会儿王全,一会儿王王,一会儿小王村,一会儿王村,我不是我弟弟,我就是我弟弟,等等等等,恰好表现和反映出我的不正常。仔细想想,难道不是嘛,我都说了些什么疯话?换了谁也不会认为我是个正常人的。而我这一出错反倒好了,因为我一会儿是我,一会儿又成了我弟弟,一会儿要找我弟弟,一会儿又不要找弟弟,这正是典型的分裂嘛。

这时候科长那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再看我时,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怀疑和犹豫,而是同情加关切了,她对管表格的那个人说:“不多说了,先登记住下来吧,有些问题,暂时也不研究了,住下后慢慢再说。”

我偷偷地笑了。

科长再一次回到了我和牛脸一起给她指引的正确道路了。

忙完这一切,牛脸把我送到宿舍,交给管理员,他又要出发去送人了,临走前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让我有什么麻烦事可以打他手机。我心里十分感激他,但又觉得他多此一举,经过艰难曲折,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胜利在望了,还会有什么麻烦呢。

其实你们知道,我肯定又错了。

我舒舒服服躺在柔软松香的床上,情绪安定下来了,好像我弟弟就在我隔壁躺着似的,心里一安定,睡意很快就来了,我正要香香甜甜地睡去,又有人来找我了,通知我下午到心理咨询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