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见她这样客气,也带笑道:“您说哪里话,是我们失礼才是。”引着真姐儿往里面去世,姨娘极大方地道:“我们家老爷夫人和公子都不在家,论理儿应该请您正厅里坐坐,不过我这身份,不能相陪。不然,请您少夫人那里坐会儿可好?”
真姐儿来,就是为看这个被幽禁止的少夫人,当然含笑:“好,有劳你带路。”见这个姨娘说话做事极大方,真姐儿也不觉得稀罕。赵赦认识的诸夫人,都是可以出入宫中的人。还有封地上施姨娘和水姨娘,也不是什么也不懂、小家子气极重的人。
说起来,要是真姐儿也被幽闭,就算赵赦也学这一家子人,对外不再娶王妃。可以代替真姐儿出面的人,也是大有人在。
往前面行走,来到一处单独的小院里,这院落里干干净净,扫得一片落叶或是落花也不见。看廊下还是窗户,都是细小处也整洁。要认真说起来,这一家子人是不算亏待人。
久病被幽闭的人,再受家人怠慢,住处应该是尘土到处飞扬才是。真姐儿到了这里,也不能不点点头。这里的家人不敢怠慢,只能说,是这一家子人,还肯照顾她。
“王妃请,我们家少夫人久病着,每天开窗户都通风,这房里虽然没有太多病气儿,不过有打扫不干净的地方,请王妃多多担待。”姨娘又行了一个礼,才命身边丫头高打门帘,把真姐儿往里面迎。
进来,这房中果然病气儿不多。不但没有病气儿,而且是清新整洁,样样东西虽然不多,却是大箱子大椅子,都是沉重的红木家什。只有高几上香炉,是一个铁的。
床上睡着一个人,身上衣服也是干净的。式样儿虽然不是最新,却也是花是花叶是叶,绣工也还说得过去。
“少夫人,安平王妃大驾光临,来看您来了。”姨娘刚才不失礼节,这一会儿,当然更不肯失礼节。走到床前轻施一礼,把这些话说过。
床上人这才动了一动,慢慢坐起转过身来。这一转过来,把真姐儿吓了一跳。她来前,是有心理准备,以为七姑奶奶在这一家里,一定会被亏待得不行。来后见姨娘有礼,家人有礼,住处房间都整齐,真姐儿刚松一下心,又被七姑奶奶的面容给吓了一跳。
世人说愁苦,这世上所有的愁苦,都像是在这面上了;世人说皱眉,这世上所有的皱纹,都不如这面上的皱纹让人惊心。
这样一张忧愁似苦不能解的面庞,把真姐儿吓得身子一哆嗦。王三娘没有发觉,她每一次来,就只担心七姑奶奶去了。丫头们齐声劝真姐儿的同时,姨娘也同时出声,歉意地笑着:“看我,忘了对王妃说一声儿。”
这一位王妃之尊跑来看一个幽禁的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会觉得真姐儿是有意来撑腰的。姨娘心中虽然也这样想,不过还是不肯失礼,对真姐儿道:“请王妃椅子上坐,离得稍远些也能听到。”
真姐儿觉得腿有些软,过去坐下后,姨娘更是抱歉:“我家少夫人病了,这家里的事情全是我。恕我不能相陪,我下去看着给王妃准备点心茶水。”
“请自去,”真姐儿勉强打起笑容对姨娘说着,在她的心里,已经是板凉的一片。这凉,不是平白自己用聪明,不是平白自己使手段遇到的心凉。而是面前这愁苦的面庞,不管是哪一个人看了,都会从头凉到脚。
七姑奶奶这日子,是怎么过成这样的?
当然愿意为一心一意而死的人例外,面对一个在危难时毫不犹豫救自己命的人也可以全部抹杀他,生活中一切美好岁月全然可以抛开,只抱着成亲后别人理当一心一意这句话,应该可以不觉得世上还有愁苦,还有风霜雨寒。
姨娘出门,外面就传来喊声,是巴结奉承的:“姨娘,我的差使,今天可以领了吧。”这巴结奉承的声音,渐渐远去……
真姐儿思绪回到房中,见七姑奶奶正在和王三娘说话,她空洞的眼里,似乎连泪水也流干了,干巴巴道:“王妃你都能请得动,对他们说说,让我每天出去在院子里走走也行。这一间房就这么大,十几年我都一直在这里,一步也没有出门过。”
真姐儿劝慰道:“这房里也还整齐干净。”王三娘苦笑一下,七姑奶奶干涩地笑着:“整齐干净?你是不知道。一早一晚不管你睡着不睡着,不管你想不想,弄一盆热水,把人衣服一剥,往水里一泡,用个刷子从头到脚刷一遍。这还是夏天,天气暖和又好过些。大冬天的要开窗户开门通风,不管你冷不冷,就把窗户大门一起打开。冬天不给火炭,逼着人在房里跳来跳去,跳得你虚脱,说是取暖。要是病了,那日子就有得受了。”
只这几句,幽禁人的苦难,就说得让人可以由冰山一角而窥冰山。
真姐儿默然,觉得满嘴里苦涩,全是苦水。王三娘劝着七姑奶奶:“当初劝你不要轻信人,不要糊涂,你不肯。那时候,你还有两个闺中知己,劝你不一心一意你就不要和公子好。现在好了,你那两个闺中知己呢?”
七姑奶奶冷笑:“全在公子床上呢。今天来的这一个,你看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是我成亲后,她进的房。现在好了,家全是她管着。我在这里,有丈夫和没有丈夫的人一样,守活寡。”
回来的路上,王三娘装着不经意地道:“会看书的人,应该更明白道理。”真姐儿只是沉默,没有再说什么。
王府门前,王三娘辞别而去,真姐儿让人赏了她十两银子,自己进来见赵赦。赵赦是知道真姐儿去看什么人,见她进来招手让真姐儿到身前,关切地抚着真姐儿发丝柔声道:“没有吓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