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隐兰花
想象中的五台山一片荒凉,阵阵梵唱,草木润泽,神仙居所,到了才知不仅人可以为盛名所累,变得不人不鬼,饶是佛国仙山,照样也被蝼蚁众生如我辈者搅扰得面目全非。
一路走来,不断有和尚模样的人从不知道什么门里面冲出来招手叫:“先生,先生,我不叫别人,单叫你,一看你今年就行鸿运,请来这里抽个签,卜个卦……”我们且逃且笑,我学后面那人穷追不舍的音调:“先生,先生,我不叫别人,单叫你……”先生怪嘴怪舌地接话:“因为我看你象个冤大头……”二人大笑。
笑毕叹息,人人都来慕名山而访高人,殊不知高人早已远遁,剩一群俗僧敷衍一伙俗人。
而且所到之处,越见泥塑金装,佛菩萨庄严宝相,大殿里香烟缭绕,木鱼声声,越觉印度佛不及中国禅亲切。禅自从达摩一苇渡江传入中国,历代高僧大德,无不明心见性,心心相印,觉悟处饥餐困眠,解脱时即心即佛,更有凌厉者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哪个肯日日焚香,礼拜如仪。
杂草丛生处少见嘉禾,真正佛子诚然不多,此行所见不过三五个。
凉亭里见到两个女尼,四十来岁,面目苍黑,粗枝大叶,光净头皮。僧鞋蒙尘,一屁股坐下嘴里叫一声“俺那阿弥陀佛”,就象我们叫唤“俺那娘啊”,是一个道理。忽然噗哧一笑,想到《西游记》里写唐僧白净面皮,唇红齿白,一表人材,显然不对。就算他“天生丽质”,也架不住成日家风吹日晒,雨打霜欺,断然不是那引得众妖精神魂颠倒的美男子。
二位师傅原是光凭两条腿,一路跋山涉水,走过了九华山,普陀山,峨嵋山,河北赵县柏林寺,逢庙烧香,遇寺拜佛,而今来到这里。问及为什么出家,一个年龄大些的面带羞涩,说了一句:“红尘苦嘛,四大皆空……”我请喝水,两位居然投桃报李,掏出两个苹果来给我吃,这买卖赚得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先生端起相机,女人到底爱美,虽然没有头发,也整整僧衣僧鞋,摆一个端端正正的坐姿。照毕,一直不说话的那个从袋里掏出两枚佛像,两根红丝带,递给我们,连说“有缘”,我和先生合什致谢。凉亭前是一千零八级石级,蜿蜒而上,尽头一处高高的庙宇。二人扎束停当,要拾级而拜,正午阳光洒满石阶,让人望而生畏。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级一级叩拜上去,一起一跪,一起一跪,越跪越高,渐渐缩成两粒小小的影子。
又七弯八拐到一山寺,不在通衢,门庭冷落鞍马稀。四块钱的门票,一个老和尚着一身灰旧的青布僧衣,在门边正择一大篮子野菜,就是我们在山上到处乱串,屡被上面尖针扎刺的野柳芽。停下来一边帮他拣择,一边随便说些闲话,问些生计。老师傅笑容淳朴恬静,一一作答。问道日常吃些什么,他十分满足:“白面,大米。”“菜哩?”“有野菜的时候,上山挖点野菜,蒸素包子,包素馅饺子,怪好吃。没野菜的时候?嗯,你看,香客施主来这里游览,有一点门票钱,买一点点菜来吃。不能全买,大殿还要修缮,要用钱。”我运气:“师傅,你们这里和尚怎么到处跟人要钱?”师傅连连摇手:“那是假的,那是假的,我们出家人要什么哩……”果然老师傅什么都没有再要,既没有拉我们皈依,也没有强我们布施,反而反复叮嘱我们:“出门在外,凡事小心,真和尚什么也不要……”
检索此行,收获无多,有些丧气。和先生爬上一座小山,一路颇险,四野静寂,荒烟蔓草,枯枝离离,一抬头猛见前面一片兰花,开得茂盛,坦荡自在,无人处随风飘摆,一霎时心中欢喜,想起清代金农的一幅《长寿佛图》来:修长的菩提树枝叶丛生,一位高僧身穿黄色袈裟,持杖倚靠树下,低首垂眉,陷入沉思,身边兰草俨生,散发着幽幽静气——一路寻佛,原来佛在这里。
兰花开在深山,开在幽谷,不以众生为念,不与众草为伍,人们称赏与否,真正的禅者不在乎,兰也不在乎。你看这枯草里隐着兰花,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掌心化雪
这是一个真实故事。
她丑得名副其实,肤黑牙突,大嘴暴睛,神情怪异,好像还没发育好的类人猿,又像《西游记》里被孙悟空打死的那个鲇鱼怪。爸爸妈妈都不喜欢她,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只给她漂亮的妹妹。她从来都生活在被忽略的角落。
在学校,丑女孩更是倍受歧视,坐在最后面,守着孤独的世界。有一回,班里最靓的女生和她在狭窄的走廊遇上,一脸鄙夷,小心翼翼地挨着墙走,生怕被她碰着,哪怕是衣角。丑女孩满怀愤懑,又无处诉说,回家躺在黑暗里咬牙切齿,酝酿复仇——她要买瓶硫酸,送给同班的靓女;甚至妹妹也要“变丑”,逼着父母学会一视同仁。
不是没有犹豫。她一直善良,碰见走失的猫狗都会照顾。于是,她蒙着纱巾,遮盖住丑陋的面孔,去见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老师。哪怕对方有丁点厌恶,都足以把她推下悬崖。
老师眼神明净,声音柔和,鼓励她解下纱巾。她踌躇地照做了。老师微笑着起身,走过来,轻轻拥抱住她。那一刻,陌生温暖的怀抱,化解了她身上的戾气,让她莫名落泪。从此,丑女孩一改阴郁仇视的眼神,微笑的她最终被父母、同学接受。
只需一个拥抱,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月,乃至一生。
平凡如我们,都需要这样的爱,相互鼓舞慰藉。
记得有一次,我去医院看眼睛,被点了药水之后,刚才熟悉的世界陡然陷入黑暗。身外一片人声扰攘,脚步杂乱,我却战战兢兢不敢举步,恍惚只觉面前横亘万丈深渊。幸好有只手伸过来,轻轻把我送到长椅上坐定。这只陌生的手让我渐渐安心,心情坦然。
我的先生只是市井小人物,但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精神,深入骨髓。他每月工资少得可怜,从不肯乱花一分钱,但是身上总是带着硬币,施与沿途乞讨的老人。有一天,我们结伴回家,他看到一位老人在秋风中双手抱膝,脑袋低垂到胸前,瑟瑟颤抖,马上掏出零钱,又拉着我走到附近一家小吃店,买了几个热包子,放到老人面前。他做这一切都很自然,从不骄矜自喜,反而觉得羞愧,羞愧自己能力不够,无法盖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个世界流行的是强者和超人,渺小如蝼蚁、脆弱似玻璃的小人物,更需要洞察幽微的眼睛,需要有力的手,带他们走出窘境。假如你碰到黑暗里挣扎的人,请不要背过身去,伸出一只手,就能给对方一个春天,让一颗心慢慢复苏。即使对方并不知道你是谁,也会一直记得你掌心的温度。
不以善小而不为——一个温暖的眼神,一句轻轻的鼓励,都足以变成一个人心中的蜂飞蝶舞,水绿山蓝。因为现实如此冰冷坚硬,人心更要柔软,好比掌心化雪,滴滴晶莹。
你的美好是最大的慈悲
出去吃饭,遇到学生。
我的那么多学生里面,数他最美好。
我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要拿笔描绘他俊秀聪慧的相貌。
还记得当初我讲课,他坐在下面,清澈的眼睛像溪水,透着深思的神色。我任教的职高班其实是没有什么升学压力,因而学风总是比较懒散,只有他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跟着我念: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有时候看着下面的学生像被风吹得倒伏的东倒西歪的麦子,甚至会想,我这一堂课,其实就是讲给他一个人听。
后来他毕业了,几年后再在街头遇见,我们擦肩而过。我知道他是我的学生,可是他不记得我是他的老师了。
我有一点小小的难过。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分分合合,谁能陪谁到底呢?只要他过得好,我也就满足了。
这次我是跟着一位当政府官员的朋友一起去的,人家是请他,不是请我,说白了,我是被请客人的陪客,再说白一点,就是吃蹭饭的,呵呵。
大家落座,纷纷举杯,这个学生就坐在我的下首,这下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对我说:“闫老师,我敬您。”
我惊了:“你还认得我?”
他说是啊,当然了,我还记得您教我的诗呢: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起理荒秽,戴月荷锄归。
可是,记得我,在超市里,在长街上,打个招呼,很难吗?
然后,他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问:“老师,您和赵局长是什么关系?亲戚还是同学?”
我说都不是,我们是朋友。
“啊,哦,”他点点头,“请您替我在他跟前美言几句哦。我在他分管的乡镇当检验员呢。”
我点点头,“好的。”
他马上感激涕零地说:“那拜托了。老师我敬您,我干杯,您随意。”
我举杯浅浅啜了一口,放下了。
刚才他的眼神,好像带着钩子啊。
而且他的话,也好像抹着油,因为他已经开始向我的朋友敬酒:“赵局长工作兢兢业业,能力又强,在您的领导下做事,是我的荣幸……”
沈从文有一日见一大胖女人从小桥上过,于是“心里难过”。他是理想主义者,觉得杨柳春风度小桥的,应当是窈窕淑女。可是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为什么我的心里也这么难过。
一个闺密参加同学会,回来跟我哭诉,说她见到大学时暗恋的一个男生了。那个男生啊,高高的,帅帅的,穿着白衬衣灰西裤,像是阳光下生长的一棵白杨树。别的学生玩游戏,胡吃海喝,他每天安安静静地上课,笔记记得一丝不苟。别的男生浑身脏兮兮,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有洁白的衣领和袖口。她说:“像我这么平凡的人,怎么配得上爱他呢?只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就好了。”
毕业后,她一直怀念了他十五年,终于见着,可是,“他挺着一个腐败的大肚皮,满嘴的油嘴滑舌,一边跟我掉着官腔,一边递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副科长’,更要命的是下面还有三个字:‘没科长。’”她哭了:“他怎么这样啊。我宁愿他一直一直不知道我喜欢他,也不愿意看到他变得让我一点念想也留不下。”
是啊,怎么都变成这样了呢?
贾宝玉无论怎样被他爹打着骂着,被袭人哄着劝着,被所有人逼着撵着读圣贤书,他的心里,却始终当自己是顽石,要维持天然模样;凤姐要使唤人传话,小红是宝玉的丫头,却眼尖跑来,堆着笑,巴巴在问奶奶使唤做什么事。凤姐看她好,要让她跟着自己,问她愿意不愿意,她说:“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这就叫识趣。比起她来,宝玉活该被打死。
可是为什么现世里“假宝玉”纷纷变“真宝玉”,我却只觉得他们不仁慈。
莫名想起一句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谁也不知道自己曾经是哪个波心里的一朵花,一片云,它本以为你美妙的倩影能抵得过岁月的风尘,却没想到云散花飞去,徒惹伤心。所以,如有可能,还请珍重,让你的美好多停留一会,就是最大的慈悲。
慈悲是对自己的善意
我认识一个人。
这个人很神奇,如同花蕊,只要他一出现,就会引得花瓣纷开,将他团团围拢来。人们挤在他的周围,拉他的袖子,扯他的衣裳,想方设法引起他的注意。有的要他帮一点忙,有的想告诉他自己工作上遇到一些麻烦事,有的干脆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想和他说说话。而这些人也总能如愿以偿。不论天色多晚,他多疲惫,还有多少未竟的事,他的目光总会一个个注视过去,让每个人都知道:瞧,我看见你了,你现在占有着我全部的注意力。
我说这些人真麻烦,他说不对,这些人很简单,他们只想被听见。
所以,这个人不是在刻意讨好人群,也不是在殚精竭虑地敷衍,他是在给人被倾听和被理解的尊严。他说,我给他们尊严,是给我自己尊严。想想确实如此,尊严本是人所共有,却屡被那高高在上者拿走,使大多数的人都养成一个习惯,面对强者俯伏如强风吹折的麦。他的行为是在把人们本来就有的东西再重新给回去,所以,这不叫给予,叫还回。
甚至有一次,他被一群人,不,被一群鬼攻击,他们针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掘地三尺,漫天乱飞的谩骂如随风卷扬的柳絮,一团团成球逐队。他没有奋起抗争,犀利回应,对骂对战,而只说了一句话:“他们对自己这样恶毒啊。”
妙。
基督教里,耶稣在“最后晚餐”时,祝福麦饼,对门徒们说:“拿去。吃这个,因为这是我的身体。”门徒敬仰他,犹大出卖他,他还知道彼得天亮之前,会三次不认他,可是他对这些人一视同仁。
因为他的爱一视同仁。
不,不是他的爱一视同仁。“一视同仁”还有个分别的意思在,你是你,我是我,我是你们的主,你们是我的小孩。我爱你如同父母照拂婴儿,我责备你如同长者责备后辈。其实,他只是在说,每个人,每个门徒,每个敬仰他、迫害他、出卖他、讥笑他、侮辱他、供养他、跟随他的人,都和他是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的宏大的爱同样也深深种在你的心里,像是荷花呼应着荷叶,只是我察觉了,而你还未曾察觉;你的卑怯和软弱我的心里也同样存在,如同黑夜呼应着黑夜,只是我察觉了,而你还未曾察觉。所以,你迫害我,就是你迫害你;你敬仰我,就是我敬仰我自己;我慈悯你,就是你慈悯你;我宽宥你,就是我宽宥我自己;我爱你啊,实在是因为,那是我在爱我自己。
环顾人世,如同一整张麦饼被看不见的大手撕开,纷纷分散,我们长成不同的模样,穿起不同的衣裳,说着不同的语言,信奉不同的宗教,做不同的善善恶恶之事,互不相认,彼此分离,互相谩骂、仇视、嘲讽、鄙弃、怨怼,却忘了我们原本为一体,当初怎样被撕开,如今就当怎样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