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被诸葛亮耍,诸葛亮就吃准了他那“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个性,所以才会在危急关头大摆龙门阵,一座空城哄得老家伙进不敢进,只好摆手退兵。
深入地想一想,所谓的行驶万年船的“小心”,不过是打着智慧旗号的恐惧,恐惧的背后却是一颗脆弱的玻璃心。害怕冒险,害怕前进,害怕失败,害怕失了声名,害怕降临不幸。因为害怕而退缩,如行冰面,步步担惊,好比满树的花开出去,没一朵是敢开错了的。
狼在草原上驰逐,既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害怕别人入侵——只要你敢;只有羊才会固守羊圈,屁股死抵着围栏,向往着外面的绿水青山,打死也不敢向前,还美其名曰“小心驶得万年船”,却忘了小心的结果未必是行船万年,很可能大铁船搁浅在小水湾;冒险的结果最坏也不过是失败,失败不过是证明此路不通,敬请绕行,总有一条路抵达成功,总好过一步也不敢迈,人生褪色成一张挂在墙上的老相片,江山寂静,岁月无声。
恐惧的负担甜蜜似糖,看穿了也不过是土做的薄墙,胆放大,推倒它,小心难驶万年船啊。
败军之将可以言勇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这句话听起来像台词。两军对垒,上将对敌,战胜的一方威风凛凛,用这句话当枪,专拣那战败之人的肋条骨来捅。或是将军跨马远征,周围群众围观兼挖掘将军曾经战败过的私隐,再看他的眼神就带了讽刺与怜悯,有那一等酸秀才就会在嘴里悄悄嘟囔“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这话荒谬。
世间哪有常胜王?读大学时,我一个同届学兄足足比我大八岁,因为他高考失利,一气连考八年。若是一次败了便不去言勇,就没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五六七八次,他也就不会当上大学生,后来也不会考研成功、考博成功、留校成功,也就不会在二十多年后,作为艰深的专业领域带头人,迎来属于自己的鲜花和掌声。败而言勇,才使他成为人生战场上真正的英雄。
而且败军之将,不言勇言什么?
打了胜仗的人,所言主题不是勇,而是智,否则被胜利冲昏头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败军之将所言的头一个主题必得是“勇”,这是肉中的一根钢骨,没有它的支撑,想重新站起根本是做梦。
曾国藩率湘军同太平军作战,打一仗败一仗,上疏皇上,明报战况,自请责罚,奏疏里面有一句话:“臣屡战屡败。”一个幕僚很聪明,建议他把字序改动一下,把“屡战屡败”变成“屡败屡战”,结果曾国藩不但没有受罚,反被褒奖。屡战屡败的人遭人嘲笑,屡败屡战的人却受人尊敬,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尊重不肯言弃的英雄,所以有个词才叫虽败犹荣。
若你是那败军之将,双方对阵骂战,对方骂你“不足言勇”,万不可被对方三捅两捅就捅漏了气,否则他就占了你失去信心的便宜;也万不可被气疯失智,否则他就占了你脑瓜一热不讲智谋的便宜。干脆保持平常心,当他唱歌给你听,且看最后谁能得胜。
至于两姓旁人冷嘲热讽,说你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你若肯上心,恭喜你还得再败——不是败给攸攸众口,而是败给自己的脆弱与虚荣。
面对无敌强悍的命运,每个人都是曾经战败过的将军,所以不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而是败军之将可以言勇,不言勇则不能翻身;败军之将必须言勇,不言勇则不能转败为胜。
布衣英雄
正在开会。我们这里是禅宗最大的一支——临济宗的祖庭,所以开的就是临济文化研究会。本地宿儒全部到齐,依次发言,我一边听一边惊叹:“不得了,这些老头子都成了精!”真的,别看这些老先生拎着黑人造革旧皮包,穿着灰扑扑的中山装,满脸皱纹,老旧如土,如陶,没想到一个个口吐莲花,满腹经纶。
中午吃饭,挨个敬酒,连称“先生”。一个男人,四十来岁,语不出众,貌不惊人,席间很安静,举杯喝酒,动筷吃菜,一切都在沉默间完成。我听人毕恭毕敬叫他“梁先生”,心里有一丝微微的不屑。“先生”这个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吗?这个词很高贵,它所代表的生命个体必须是温文尔雅,口吐锦绣,饱读诗书,文质彬彬。我绝不认同所有男人都是“先生”。
等他的故事听完,我开始比谁都抢着叫他“先生”。
大约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热血青年,埋没乡间。在人们印象里,农村很苦,农村太穷,农村人巨愚昧,农村人不会拿钱买一本书来看,只肯用它来对付柴米油盐。但是,一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的同时,对出身之地的感情也不受外来因素的影响。即使淡漠如我,早早离家,到现在魂牵梦萦的,还是老家的土墙,坯屋,哞哞长叫的老牛,一匹惊马在村子里踏踏奔腾,趟起一路烟尘,小孩子吓得紧贴墙根,老羊倌赶着一群羊回来了,反穿老羊皮袄,把自己搞得也象一只羊……但是,深爱如此,却从未想过要给生我养我的故乡写一部历史,太难。
你知道中国到底有多少个农村?到2004年底,全国共有320.7万个村庄,要给其中的三百万分之一修史立传,资料从何而来?老人相继下世,新生代一心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有几个人对家乡历史念念不忘?就算历史典籍浩如烟海,又有几点笔墨能够惠顾到一枝细草上?
但是,凭着典型的书生意气,这个人开始了漫长的修村史的过程。
我们的文化馆里有一整套的《二十五史》。无论是工人、农民、学生、干部、孩子、老人,所有来看书的人都不会对它们瞧上半眼。书把自己等老了,也等来满身风尘,终于等来一个知音——他来了。可是时机不对,炎炎盛夏,没有空调,房间正中悬吊着锅盖大的风扇,一开就象春天的扬沙成阵,搞得他衣履光鲜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一本书一本书地摸过,一个字一个字的筛选,到最后能找到的资料还是少得可怜。偶然听说荒郊野外有两块石碑,碑文和村史有关。他马不停蹄地赶去,时机又是不对,一块已经砌了人家的猪圈,一块残破不全,荒凉地立在乡间。严冬腊月,天冷,人冷,手冷,手里的圆珠笔也害冷,字都不肯出。搞得他没办法,只好善加抚慰,一边咚咚地跺脚,一边把笔放进怀里去暖,暖一暖,写俩字,再暖一暖。
蒲松龄为写一部《聊斋志异》,到处采风,然后“恭录异文”。“异文”一定程度上是好写的,因为它可以天马行空;但是历史不好写,需要去芜存精,去假存真。这对一个生性内向的人来说,需要上山下乡,钻墙觅缝,遍访人群,更是一个艰苦浩大的工程。
二十年的研究和积累,五年的伏案与疾书,成就一部没有销路的35万字的村史。假如把这些字全换成时尚文字,那得赚多少钱!
说他没赚钱也不对。书稿完成,村干部高兴坏了,一定要给他开稿费:五千块。“嘿!”我摇头叹息:这笔帐怎么算。从青葱岁月,写到人到中年,从赤日炎炎,写到数九寒天,从第一个字,写到第三十五万。青春、岁月、健康,就等于五千块钱。
他却生了气:“你给我钱,这不是在打我脸?这样,”他想一想,“假如你一定要给的话,你算算咱村里一共有多少五保户、军烈属,替我把这笔钱分给他们,叫他们过个好年。”
我低头喝茶,说不出话,浑身象扎了刺,臊烘烘地热。只说现代社会利益当前,厚黑盛行,失望之下,一个劲躲进书本,揣想前贤,没想到贤人就在身边。
古希腊哲学家朗吉弩斯的《论崇高》里有这样一段文字:“天之生人,不是要我们作卑鄙下流的动物,它带我们到生活中来,到森罗万象的宇宙中来,仿佛引我们去参加盛会,要我们作造化万物的观光者,作追求荣誉的竞赛者,所以它一开始便在我们心灵中植下一种的热情——对一切伟大的,比我们更神圣的事物的渴望。”
是的,渴望。这种渴望造就了一个又一个的民间英雄,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如同沙中珍珠,粒粒可数,光可鉴人,然而真相也许如鲍尔吉所说,只不过把一只手放在离时代的放映机镜头最近的地方,光束打在银幕上,把它放大成改变历史的巨掌。而这些布衣英雄虽十分平凡,走在人群中毫光不现,但却在数十年的风尘中磨砺出熠熠闪光的灵魂。它会让人一边布衣蔬食,挣扎生存,一边怀着超现实的心情行走街头,就象行走在高亮悠远的云端。此种意境恰合才子唐伯虎的一首诗:“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起,四海五湖皆一望。”
攻守人生
恺撒大帝说:我来,我看,我征服。
李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三位古人,用一个“我”字表达了人类的普遍处境——无论何时何地,人都必须思考一个问题:对人生应该采取什么姿势:进攻,还是坚守?
其实我们每个人刚上路的时候都像恺撒大帝,渴望一线平推决胜千里,就像一艘满怀豪情壮志扬帆远航的巨轮,满载着种种美好愿望和品性驶向彼岸:理想、尊严、道义、责任、慈悯、友爱、真情,每一件都崭新、光亮,在太阳底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可是山高滩险,浪大风急,不知不觉就开始减少负重。理想扔掉了,责任看淡了,义务能逃避则逃避,慈悯?我自己还吃不上饭呢!友爱成了空谈,真情又哭又喊,也给一脚踹进海洋。能扔的都扔了,尊严又值几毛钱一斤?强权压境,膝盖软一软正常,太正常。
就这样,负重小了,心大了,眼空了,我们的大轮船满载着车子、房子、票子安全靠岸了,什么都有了,可以欢呼胜利了。可是,“我”到哪里去了?
于是,为了守住真我,有人就不当恺撒大帝了,中途改辙,要做李白。弃官的陶渊明、平生就不肯做官的王冕,还有不知道多少无名英雄,终老林泉溪壑。
从常人角度看,我们赢了,他们输了。
从做人的角度看,他们赢了,我们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