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和她隔着车窗玻璃对望一会儿,用眼神打哑谜。直到车子开走了,他再走回八号线那边继续自己的上班路途,而且是傻笑着站在车厢一角,好像八号线小姐还在自己眼前似的。
那时,她就是他的正义。
那款游戏的雏形也是这个时候进入了三号线先生的脑洞。彼时正流行跑酷游戏,什么《神庙逃亡》《地铁跑酷》之类。
三号线先生就想,有没有那么一款游戏是关于早高峰时奔波换乘的呢?
比如,主角上班快迟到了,必须于倒计时之内,在若干条地铁之间换乘和奔跑,部分设计有点类似《神庙逃亡》,只是原本在身后追击的猴子换成了腿脚利索的地铁丐帮,他们一边唱着“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一边追着你要钱。
和普通跑酷游戏不同,游戏人物还要用有限的体力撞开挡在前面的上班族,每撞开五个上班族就能增加一小格经验值。经验槽满了,就可以随手拿起垃圾桶在人山人海里砸出一条路。
其他道具还有鸡蛋灌饼(补充体力)、安检机器人(可以拖延其他人的速度十秒钟)。假如撞开一个逃票者(速度比普通上班族快,行动路线多变)就增加一个星星,星星是种特殊体力值,让你有神力可以挤进车厢。
游戏有三种Game Over的方式:体力耗尽、时间用完、在人群里撞到老年乘客。
八号线小姐帮他脑补细节,说有些设计只在特定路线出现,比如在火车站地铁站换乘,要跳起来避开满地的蛇皮袋,要从发票贩子胯下滑过;在人民广场站要当心在你前面走着走着忽然会停下来的迷路者;到了金融中心的陆家嘴站,连乞丐都穿着西服套装。
游戏的名字就叫《地铁武士:换乘游戏》。
恋爱谈到第三个月,他们开了房,上了床。连锁酒店就在三号线轻轨赤峰路站边上,窗外的列车隆隆驶进悬空的车站。
八号线小姐坦诚自己不是第一次,三号线先生假装自己不是第一次。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大都市里最常见不过的情况,又不是在写校园言情故事。
三号线先生靠着枕头搂着女友,回忆他在魔都第一次坐地铁,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人类工业的冷酷与发达。
他见过一大清早坐地铁去上学的孩子,大概也就六年级的样子,矮矮的身高,背着姚明用的书包,戴着眼镜,宠辱不惊地玩着三星手机里的游戏,神态和那群上班族一样麻木。他想起自己这样在小镇出生的孩子,为了上个稍微像样点的高中,天微亮就要骑车翻山越岭一个钟头去县城,每次到学校都亢奋得像赢了一场汽车拉力赛。
还有他大学时第一次遇到地铁里的跳站台自杀,车子在黑暗的隧道里停了半个多小时。在他老家,若想卧轨,要在山那头的铁道上等个大半天,等得要睡着了才能迎来死神。跳站台那哥们只需要等三分钟不到,就是死也能死得那么快捷便利,那么具有现代感。
三号线先生想不到这次是仅有的缠绵了。又过了一个月八号线小姐的单位搬去了浦东,两个人的上班路线分别朝向两个方向。
三号线先生由此准备了一套复杂的换乘计划,这样能在送女友上班后还有时间保证自己不迟到。
八号线小姐说不用啦,她本来就有驾照,家里打算给她买一辆车,早上直接走过江隧道就能去单位,更快更方便。
地面交通是三号线先生的软肋,甚至叫他惶恐。他既不熟悉公交车路线,坐出租车的费用也令人咂舌。他记得曾有一次,八号线小姐身体不舒服但必须要上班,他打车去接她,一路上一边安抚女友,一边心脏跟着计价器跳动。车费是坐地铁的十倍,他拿回找零时心不在焉,后面过来的骑车人差点撞到忽然打开的车门上。
八号线小姐成了有车族,这成了两个人感情线的换乘点。恋爱仍在继续,但三号线先生能感觉到列车正逐渐减速。说来心酸,早高峰居然曾是他们最稳定的约会时间,因为她和他经常要加班到很晚。周末呢,她会和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去附近自驾游,而他还要加班。
偶尔也有浪漫的闲暇约会,是去浦东某个地方听久石让音乐会。票子是八号线小姐的朋友送的,车子是她开的,但不熟悉路线,怎么开都觉得不对。副驾驶座上的三号线先生是部活的地铁导航仪,但对地面则一无所知,此刻显得无能又无辜。八号线小姐只好说:“你拿着我的手机开导航吧。”
看地图总是会的,三号线先生的业余爱好之一就是研究最新的地铁路线图。
在车库停车的时候,毫无经验的三号线先生又不知道怎么站在车外面指挥女友把车子倒进去,前前后后花了很长时间。
音乐会迟到了。坐到座位上的八号线小姐一声叹息。
那一晚之后,他明白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全变了,只是之前自己不愿意接受现实。
“你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若干个星期之后,八号线小姐对他说道。其中大半的褒扬大概是送给那款不会被开发出来的游戏。原来“好人卡”已经不流行了,三号线先生想。他们是在地铁站的全家便利店里分手的,有始有终。然后她走上地面,他往地下更深处走去。
再后来,三号线先生一直没谈恋爱。他仍旧每天在虹口足球场换八号线,换乘时走路飞快,神情严峻,坐自动电梯总是靠左行走,似乎不想让自己的身影在车站里多待一秒钟。
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一男一女相隔一米站着,沉默不语,表情阴沉,他就像风一样侧身从这对闹别扭的情侣当中穿过,仿佛这种尴尬所产生的能量场让“地铁武士”如沐春风。
他经常做同一个梦,在人民广场站,八号线门一开,身边的人朝外涌去,把他冲击得站立不稳,耳机忽然没了声音,手摸进衣袋,老古董MP3早已不知所踪。他经常想象,会不会有一天,他走进八号线车厢,看到八号线小姐站在车厢一角,提着便当包。他经常撕破想象,魔都在中国地图上是那么小一个点,但对两千四百万人来说,拥挤,却又庞大。只要两个人的生活轨迹出现一点偏差,就会产生第二宇宙速度——脱离的速度。
三号线先生最好的浪漫,就是以这种速度慢慢抽丝,将自己抽走了。
他最好的激情,也终将被城市的地铁挤干。就像《地铁武士》永远不会被开发出来,但永远会上演着真人版,无数次,每一天。
三号线先生想好了游戏结束时的CG动画场景,完全以自己的真实遭遇为原型:
地铁武士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时间很晚了,那班地铁很空,他只坐一站,懒得往里走,就在门口低头看手机。没想到他站的位置没有算好,车厢门关闭时,正好将脑门前的刘海夹住了。
车门系统丝毫未察觉异常,列车启动。其他乘客也没觉得这个人哪里不对——他只是一直把头靠着车门而已。
谁也看不到地铁武士那时的表情。忙碌的人没有表情。
在这地下奔突的巨大机器里,武士曾见过幼年时的自己会难以置信的事。
他见过重口味的女乘客坐在椅子上一边抠脚一边闻。他见过逃票的父亲扔下女儿独自逃出保安的包围。他见过清晨大声朗诵阿波里奈尔诗歌的少女,他见过傍晚喝醉了一吐为快的大叔。他见过因为低血糖忽然昏厥的乘客,拥挤的人群瞬间空出一个大圆,如摩西分开红海。他见过两个自带折叠椅的人霸占车厢的轮椅区,坐而论道,格调高雅。
他见过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在车厢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独自等待。然而所有的这些时刻都将消失在时间里,就像我们每个人,终将消失在换乘站庞大的人流中一样。出站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