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时段的地铁和高峰时的地铁,基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交通工具。
一个高峰期不换乘地铁的上班族绝不能说自己完全领略过地铁的“魅力”。
每次换乘地铁,看到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因为某个笨蛋不识好歹地站在左侧,害得后面大队人马无法快速通过,居高临下的“三号线先生”就有一种想把前面那人一脚踹下去的冲动。
这一脚下去,固然会害了其他“多米诺骨牌”,可谁叫他们不踹自己前面那人呢?
这里是“魔都”,中国最快节奏的地方,没人会因为你走路太快而责怪你。
如果撞到了谁,当然要说对不起,但请不要放慢脚步,也许对方听不到你的道歉,但考勤打卡机一定听不进你的道歉。
三号线先生从不道歉。三号线先生从不迟到。
有时候,三号线先生甚至会在狭窄的换乘通道里故意撞一下那些边看手机边缓慢前进的“低头党”,提醒他们既然走那么慢就不要霸着通道当中。
多年碰撞实战下来,他在力度和角度方面技巧熟练。他时而低调含蓄,只在侧身而过时在对方的小手臂上轻轻压一下。识相的人被他一碰,会收敛站姿,往边上一挪。
碰到心情不好时,他会采取比较野蛮的做法,在经过的一瞬间撞击对方弯曲的肘部,害得人家拿不稳东西,轻则PSP游戏机摁错一个键,重则手机掉在地上。
每一个在高峰时段闲庭信步并且妨碍到别人赶路的家伙,都是三号线先生撞击的目标。
他自诩为地铁里的武士,匡扶正义。地铁高峰时段,前面的人走快点就是正义。
三号线先生不是土生土长的魔都人,但在这里念了四年书、上了三年班之后,他已经比大部分魔都人更热爱地铁这种交通工具。
市政新闻会告诉你,这一座常住人口逾两千四百万的城市,每个工作日地铁客流量有八百万人次,有些周五会达到九百万。
三号线先生由此相信,地面上那些高大宏伟的地标建筑,不过是比较长的汗毛而已,看着霸气,实则可有可无,是虚荣心的产物。地铁则是魔都的动脉,与地面交通那根静脉紧密配合,是这座都市的活力所在。
没有地铁,魔都的魔力将消失,会上半身瘫痪,只剩“鬼”都。三号线先生毕业后换了四份工作,都不在一个区,这让他坐遍了大部分地铁线。但每次他都要坐一段三号线,这成了他代号的由来。
每天早上,三号线先生睡眼惺忪地挣脱死神的长眠诱惑,从刷牙洗脸到出现在地铁站,几乎都在迷迷糊糊的一瞬间完成。在上车之前,三号线先生会把书包拿下来提在手上,只有这样他才能用最小的上围体积挤进车厢,也防止书包被门卡住,车门关了开、开了关,使自己成为全车的公敌。有时候他必须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同时双脚学卓别林那样向外撇成“一”字形,才能让车门贴着肚脐眼关上。
和其他很多地方一样,这里不是胖子适合生存的世界。
挤上车的人像登上了诺亚方舟,有闲心观察其他人。三号线先生通过男人的发型推理他们昨晚朝哪个方向侧卧入睡,通过女人的妆容细节猜测她们的年龄。他能看到眼屎、鼻毛和三星手机里的《奔跑吧兄弟》,闻到陈年烟臭和韭菜饼的香气,听到身边小青年的山寨“铁三角”耳机里漏出的五月天,感觉到下面还有只POLO 公文包顶着他的屁股。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又好像所有人都只顾着看他们自己。
到了虹口足球场换乘八号线,门刚开,抢在其他乘客组成的黑火药把他射出来之前,三号线先生身体重心后移,灵巧转身的同时迈出侧滑步,朝最近的自动电梯走去。
一路上,他开始搜索最优化的路线,在茫茫人海中穿梭前进,并且注意前面又有哪个人走路跟散步一样。
天天如此。
曾几何时,三号线先生也有不那么冷酷心肠的时光。那时候他刚开始第二份职业,早已在拥挤的高峰时段地铁中失去了邂逅美丽的信心。每次八号线的车子缓缓进站时,总能瞥到外面候车的一两个漂亮OL(Office Lady,白领女性),但天杀的,她们从来都不从离他最近的那个车门上来,不是差开两扇门就是差开一整节车厢。
偶尔也有在他隔壁车门上来的,三号线先生要悄悄偷窥她半天,琢磨她的衣着,高跟鞋,妆容,外套下面会是多大罩杯,是否已婚。OL们总是高冷,低头看手机,或者对着车厢玻璃照镜子,都不愿意给别的男人回敬一个瞪眼。他曾经幼稚地想用微信搜搜附近的人,也许能加到她呢。但八号线的网络信号糟得可以当高考考场。
终于有一次,他在人民广场换乘二号线,上天网开一面照顾了三号线先生。
人民广场站无愧于自己的名号——人民广场,到处都是人。消瘦如三号线先生也没能挤上那班二号线,手忙脚乱之中,倒是车上有个人的便当包在关门前的一瞬间被挤了下来,掉在他脚边。
三号线先生久混地铁,见过把自家孩子挤出去的情况,那只需要叫工作人员即可。但这个便当包叫他犯了难,谁会为一份自带午餐而向工作人员求助呢?难道让他们在下一站的广播里说“哪位乘客的糖醋小排骨和炒菠菜掉在人民广场了?请到服务台认领”?
他拿着这份掉下来的免费午餐,看看其他上班族,其他上班族也看看他,都是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三号线先生做了个重要的决定,留在原地等两班车的时间,也就是六分钟,失主不来就走人。
可哪个吃货会为一个便当再返回人山人海的人民广场,第二次玩命挤上车呢?
有,我们的“八号线小姐”。后来三号线先生说,当时他真没想到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人,挤地铁挤掉了便当包,然后为了几块糖醋排骨再折回人民广场。八号线小姐说:“我下车折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还真有你这样的雷锋,居然守着,太可爱了,我以为最多就是谁帮我放在车门边上。”
三号线先生说:“歇了吧,就人民广场那牛羚迁徙的场面,你的午饭放地上早给踩成奥利奥了。”
八号线小姐:“说!是不是其实在那一电光火石的瞬间,你在车门外面发现掉了便当的是个大美女?”三号线先生:“哈哈哈,恍恍惚惚……”坠入爱河之后,三号线先生每天都提早十五分钟起床,这样他就能在足球场站某个约定好的车门上车。八号线小姐总是站在车厢角落里等他上来,便当包里则比以前多了一份带给男友的早点。
三号线先生每次总是很努力地朝心上人挤过去,引得一片怨声载道。偶尔遇上车厢不是很挤的时候,他会佯装素不相识的乘客,先在别的地方站一会儿,瞟几眼八号线小姐,忽然走过去,帮她掸掉外套领子上一小撮飘絮,说:“小姐,你哪站下啊?”
总能骗得几个乘客看得目瞪口呆。在人民广场,三号线先生和她一起下车,总是手牵着手走过八号线换二号线的冗长拥挤的走廊,步行速度刚好是以后三号线先生“会在对方的小手臂上轻轻压一下”的那种,也不至于太慢,上班路上的情侣是没有资格徜徉的。坐自动扶梯时,八号线小姐教他靠右站立,三号线先生会俯身去嗅女友的头发。在二号线站台上,他帮女友挤上车,并确保便当包不会被挤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