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P怔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发动了车子,但不是往前开,而是往后倒,车屁股直直撞在标致车头上,然后关了发动机,下车,不管标致里磕破了脑袋的那对男女怎么骂,先拿出手机咔嚓拍了一张两车头尾相接的照片。
当时正是上课的点,路上没什么人,那个学校也没装监控,这事儿一下子成了追尾。不管标致车主怎么吵,最后以标致负全责了结;不管老P多么伤心,前女友是不可能回来了。
老P后来说:“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坑人家……你说,我对她这么好,她为什么不要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一次伪追尾搞垮了桑塔纳的屁股,老P很快换了一辆日产天籁,之后就不怎么常在学校里待了,在外面租了房子,也不知道每天在外面忙点什么。回学校时就请我们吃饭,还是不会喝酒,只喝可乐,偶尔在宿舍睡上一晚,打呼、磨牙、抖脚,一样不少。
倒是等到大学毕业以后,老P常找我出来鬼混。他接了家里的生意,成天和中老年男士来往。“他们都夸我很年轻很年轻……”老P说这话的时候并不自豪,而是眼角含泪。
老P觉得老和大叔们打交道,自己真要成大叔了,闲的时候就疯玩。毕业没几年,车子又换成宝马X6,“泡妞”的水平扶摇直上,互联网社交工具帮了他大忙,人人网、微博,到后来的陌陌,简直是为老P这样的人量身定做的。大批大批的姑娘会主动约他,但其实没花什么钱,单纯吃顿饭,就勾搭上了。
老P当时还很纳闷:“你说她们图什么呢?”
后来和他一起体验过生命的姑娘们一有事就纷纷找老P帮忙,什么毕业了要他介绍工作、介绍其他想结婚的富二代、拿到大企业实习盖章、到机场接送、去欧洲旅游需要人埋单,甚至家里亲戚办婚礼需要豪车,一大堆诸如此类的事。老P这才明白过来,什么叫长线投资。
与此同时,我们和几个老同学碰头时得知,拉小提琴的主席和红带少女分别结婚了,在开心网上晒结婚照,背着贷款买了郊区的房子,或者拼命赚奶粉钱。老P 听到这里,必然冷哼一下,紧接着长叹一声。
老朋友才能明白,老P是想找人结婚了。也巧,那阵子他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各方面都优秀得能触碰到老P灵魂深处的姑娘。她在挺长一段时间里替天行道降服了寻花问柳的老P。我们简称她为T。
T那时在外国语大学念波斯语,但没人在意她以后找什么工作,因为家境比老P还好。她每次开车在大街上等红灯,总被其他人判断为二奶。当初在网上看到那个“你见过一大早八点起来上班的二奶吗”的笑话,我首先想到的就是T。
老P飞快坠入爱河,之前认识的那些姑娘们都一律屏蔽,和T 吃饭、看电影、自驾游、国外旅游,一个全套做下来,每天还要给T打三次电话,每次要聊一个小时,这么丧心病狂的电话粥大部分人高中以后就不煲了。
T以前没开过SUV,有阵子两个人互换座驾,老P就开着玛莎拉蒂跑车招摇过市,后来爱屋及乌,把自己的宝马卖了,换成马莎拉蒂“总裁”,寓意是要和T双宿双飞。
然后,过了两个月,不出所料,又分手了。T那边给出的理由是:第一,老P的人生理想太低端,居然是挣够一千万就金盆洗手,天天在家玩网游;第二,老P太没品位,甭管在什么餐厅吃饭都要喝两罐可乐,甭管去安静的酒吧还是热闹的夜店,除了点可乐还要点两大盘烤鸡翅,然后埋头大嚼。别人盘点魔都酒吧,能说出谁家什么酒好喝,老P盘点酒吧,只能告诉你谁家鸡翅个子又大料又足,还有薯条也很不错哟。
老P这些个奇葩习惯我也知道,但为了这种理由分手,我也有点头大,心想:你们俩还是地球人吗?
于是老P又开始了在女生楼下蹲点的生涯。因为T住的地方太高档,门禁森严,只能在物业门口的小马路上等。反正那时候老P家里的生意正从实体转型,不用四处奔波。他买的几只股票行情也不好,老P说跌出了快感,索性不看,坐在玛莎拉蒂里一待一宿,白天回家补觉。
T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并不为前男友所动,在短信里讽刺老P,说他真是个“‘守夜人’的汉子”。当时美剧《冰与火之歌》还没被很多人知道,T属于最早的观众,带着老P一起看。
当然老P不可能一辈子傻等下去,他给自己定了个截止期,就守一个礼拜,看看到底能不能在隆冬之前感化前女友那绝境长城般冷酷的心。
老P蹲点时我常被他召唤过去,给他带点吃的喝的。我觉得他就是闲得无聊,纯粹“自嗨”。第四天的时候再去看他,车子里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小伙子,问:“这是谁啊?”
老P带着自豪:“另一个‘守夜人’的汉子。”
小伙子很羞涩,时至今日我都忘了他叫什么。小伙子乃“**丝”一枚,但在学校里爱上了白富美,谈过若有似无的一段感情,开始得突如其来,结束得莫名其妙。白富美也住这个物业,平时很少去学校,小汉子就在这里等她出现,“我就是要她给一个说法”。于是我姑且叫他男秋菊。
男秋菊昨晚刚开始在这里守夜,老P当然注意到了他,一看那神情直勾勾的,就知道是同道中人。偏巧晚上下大雨,高级物业附近连个便利店都没有,男秋菊就在雨里淋着,淋了半小时都不动,深深感动了老P,于是下车打伞走过去,问他是不是也在等人,是的话不如一起到车上等。男秋菊回忆至此,饱含着热泪发好人卡:“P哥是好人啊……”
我:“打住打住,你们俩别等的是同一个人吧?”老P:“我问过了,不是同一个。”
昨晚两个人聊了一夜,诉说各自的故事,你可以想象成《搏击俱乐部》里那种患者互助会,只是没有两两拥抱、放声痛哭的部分。他们连“守夜人”的誓词都篡改好了——长夜已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你)死方休。我将不花心、不出轨、不劈腿。我将不辨是非,不争对错。我将不离不弃,跪舔于斯。我是视频网站的非会员广告,是扫黄新闻的马赛克特效,是风雨交加时的卖伞人,是喝多欲吐时的洗脚盆,是破坏臭氧的氟利昂,是黏住你秀发的口香糖。我将时间与精力献给守夜人,今夜如此……下不为例。
我:“二位真乃神经病也。”
第二天我又去看老P,发现没了男秋菊的身影。“回学校去了。”老P说。他给男秋菊洗脑了一个白天,终于成功劝他放弃。
老P:“这种事儿,没有谁给谁一个说法,都是自己给自己说法,自己听进去,就算好了。”我:“你看得那么开,还在这里当‘守夜人’?”
老P:“我是要她回心转意,不要什么说法。明晚是最后一天,那时候她还不松口,我就给自己一个说法吧。这丫头真实诚,我守多久,她就在家里宅了多久,不服不行。”
然而老P终究没有等到最后一天。就在我离开之后过了两个小时,一辆酒驾的桑塔纳开到物业门口,为了躲避一个乱穿马路的行人,猛打方向盘,将油门当成刹车,接连撞了五台车,最后歇在了花坛里。玛莎拉蒂是他撞到的第一台车,车里的老P被震得一头撞破一边的车窗玻璃,半个身子挂了出去。
我到医院去看他的时候,老P躺在病床上,给绑得像个木乃伊,说话极慢。
老P:“带可乐了么……”我摇摇头。另一个坏消息是,那个高级物业其实还有个小门,那几天T都是从小门出去打出租车。老P做事太马虎,没侦察好地形,跟傻子似的等在大门口,结果就等来一辆酒驾车。
老P把自己木乃伊般的照片发彩信给T,T说:“你好好休息,别再想有的没的。”
我:“她没来看看你?”
老P摇不了头:“没有,倒是以前那几个小妖精来看过我。”我没说话。老P讲:“没事,现在好了,我也不急着给自己说法了,反正哪里也去不了,不但守夜,还守日,T真要找我,随时可以找到我。我跟医生说了,让我多住几天,绷带也别急着拆。哎,你说,我对她这么好,她为什么不要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出了医院,我去了一个地方,是我前女友的外婆家。她周末总是陪着外婆的。我发短信给她,说:“我就在楼下,你要愿意见见我,就下来,不愿意,我在下面坐半小时就走,咱们就真的结束了,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
她回我一个“喔”。我就坐在楼下小花园的长凳上,一张张删着手机里她的照片。
如果她下来的话,不知道到时候还剩几张。
老P也知道我和这个女朋友的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样的平淡,先是轰轰烈烈的“鸡血”,再是拖拖拉拉的“狗血”,诉诸笔墨就是浪费笔墨。老P常说:“你应该去楼下等她,给自己一个说法,就算翻篇儿了。”
如今老P在床上动弹不得,我终于也打算去看一看绝境的长城,感受她的洁白,感受她的冰冷,感受她的轰然倒塌。
老P说:“我们‘守夜人’的汉子看着蠢,其实是傻给自己看,以为谈感情是要讲道理的,以为有理可依,有据可查。”他们长途奔袭,只要一个说法。他们彻夜守候,只要一个绝望。他们往往能等来海枯石烂,等来外星人入侵,但等不来回心转意、和好如初。
有人说这是一种乞讨,有人说这是一种绑架。这些人评论完后,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大雪无痕。
而“守夜人”的汉子,看着长城一砖一瓦造起来,看着长城一瞬之间倒下去。他们的灵魂注定要分离出一部分,坐在同情和厌恶的废墟上,坐在难眠的夜幕里。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