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先生每天上午必定要抽的六根香烟,总是被他提前从烟盒里取出来,在桌角一根根摆好,平头齐尾,间距相同,像支训练有素的行刑队,枪口对外,瞄着一只廉价的打火机。正式享受之前,烟必须在嘴里叼一小会儿,再拿下来,捏住尾端轻轻一旋,整个过滤嘴就下来了,烟纸却丝毫无损。点烟前,他还得用拇指把断口处的烟草压实,似才放心。老先生习惯鼻子出烟,两股浓雾在他下巴尖汇成一条白龙。接着就听轻轻一声“啵”,沾在舌尖的烟末便不知所踪了。
坐在屋子另一边的鹿原总是停下手中的笔,静静观看老先生点烟前后的每一个动作,暗自期待他哪怕有一次不遵循这套流程。鹿原毫不怀疑,十年下来,屋子里的每一张纸都散发着香烟味儿,尼古丁和烟焦油是这些作品的忠实读者。作为可能是全世界唯一允许抽烟的图书馆,它只有一个小缺憾——没有书。
鹿原第一次听说这个图书馆的时候,正在北京东城的一间地下室里静待发霉。他进京是为了追一笔债,顺便感受一下首都的环境。可欠他一万块策划费和五千块稿费的那王八蛋手机一直关机。出版社说钱早就给他了,房东说他早就搬走了,北京几个圈内朋友说他可能南下了,具体是去深圳还是长沙不太清楚,也有可能回老家了。鹿原毫无头绪,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为了省钱,他每天用借来的电磁炉煮挂面,拌上超市买来的卤肉酱,一天吃两顿,一顿吃半斤。2003年的北京,天气还没那么糟糕,白天里他就蹲在外面晒太阳,边上躺着断尾巴缺耳朵但神情安逸的野猫,与他的愁眉苦脸相映成趣。来京之前令他踌躇满志的那部小说,如今也交给小脑去构思了,大脑就负责想接下去该怎么办,自己还欠着别人钱。他两三天刷一次牙,很久没洗澡,但这并不可怕,那些和他住在一起的群众演员、流浪歌手、大学应届生都是这德行。爱干净的是那些从全国各地陪孩子来北京上各类艺考培训班的家长,事儿多,嘈杂,还不好惹。有一天他在公用厕所里刷牙,看着镜子里憔悴又疲惫的自己,更像那帮砸锅卖铁也要帮孩子实现明星梦、美院梦的玩命家长,心想,我才二十一啊!
就是这个时候三酒从鹿原堂妹那里知道了他的窘境,打公用电话过来,说:“要不你来绍兴吧,我知道一家私人图书馆,可以让他们请你去帮忙,包住宿,环境挺安静,你也可以写写东西。”三酒在他朋友当中还算靠谱,“能写东西”这四个字对文学青年鹿原来说具有足够大的吸引力,当下就答应了。他事后也没想到去网上查查,看绍兴到底有没有私人图书馆。隔天三酒又来电话说:“搞定了,你赶紧来吧。”鹿原问房东抠回了一点押金,买好了硬座车票。临走那天他去胡同口的小理发店剪了头发刮了胡子,到公共小澡堂洗了个澡,在火车站小卖部消费了三袋方便面、一瓶红星小二和一盒点八中南海,为狼狈的首都之旅画上了一个还算体面的句号。一路晃荡了二十多个小时,他在杭州下了火车,在候车大厅趁机睡了两小时,再坐长途到绍兴,根据纸条上的指示乘坐公交车,终于找到了五脂巷,然后傻眼了。这是一条太不起眼的巷子,狭窄的路面用碎石板拼成,潮乎乎的,缝隙间能看到青苔的痕迹。两侧旧式民居最高不超过两层半,黑瓦依旧,白墙已经发黄。巷子里面弯弯曲曲,看不到幽深的尽头。仔细观察巷口,没有任何标识牌告诉路人这里面有座图书馆。往里走两步,鹿原的疑惑更重了,此地闻不出书香,倒是从哪户人家的厨房里传来一股油炸臭豆腐的焦香。但纸条上记的地址就是这里。没错,五脂巷2号甲201。
鹿原正犹豫要不要上去问个明白,楼门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脸色黑黄,戴着一副八十年代流行过的那种大镜片金属框眼镜,亲切地问:“你是小陆吧?”鹿原赶紧点头说:“是是是,您是岑老师?”岑老师边“哎”了一声边和他握了握手,但没有要帮着提行李的意思,说:“我在二楼窗口看到你走过来,看样子就像。来来来,跟我来,当心,这里有道东西。”鹿原跨过防止雨水倒灌的水泥门槛,跟岑老师走在木头楼梯上。岑老师说:“我们这楼梯比较老,你抓好扶手,抓好,这样比较稳。”不出所料,台阶前后很窄,脚尖踩到底,还有半个脚后跟是完全悬空的。他老觉得屋顶要压下来,不自觉地矮着身子,怕什么东西会忽然砸到头。整栋楼的空气里有股叫人无法忽略的糖醋小排的气息。他还走在半路,岑老师已经拿出钥匙,开了楼梯尽头的一扇门,打开灯,说“进来进来”。
鹿原背着书包、提着行李袋,走三步要找一下重心、调整一下呼吸。他好歹走完了这条楼梯,可以好好看看那个传说中的私人图书馆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老先生抽烟很快,去掉了滤嘴的烟,抽个五六口就得掐掉,不然就要烧到舌头了。他不用手指缝夹烟,而是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三个指尖攒成个香炉底座,烟身一柱擎天,烟头直冲天花板。他左胳膊肘喜欢支在桌面上,烟就和脑门处在了一个水平面,加上低着头看文章,远望去,像是个抽烟被抓了现行的学生,正低头认错,把作案工具上交老师。烟灰要是飘落到纸上,他绝不用手掸,大概是怕在白纸上留下灰痕,只用嘴吹,偶尔也把整张纸捏起来轻轻抖动。
这里保存的作品可以说是一文不值,老先生对它们如此爱护,鹿原想,这有什么意义呢?他瞥了眼屋子里的三排书架,即使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它们是天生就以这种黑铁的本质示人的,还是曾经刷上过漂亮的油漆,只不过后来被时间慢慢啃食掉了。但至少他已经把它们当成书架看待了,而不是烧焦的远古怪兽的骨架。他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到这里时,被屋子的狭小和书架的稀少给吓了一跳,顿时有种被三酒骗了的感觉。三酒本人在安排完这件事之后立刻去泰国谈生意了,不知几时回来。岑老师并未察觉他的诧异,大概以为三酒已经提前给鹿原打了预防针。他拿起桌子上的热水瓶倒水,说:“你把行李放那儿吧,来,喝口水。”鹿原这时候又不好意思转身走人,他的体力、他的钱包和他的人际关系也让他失去了这么做的资本,只好走过去。
他估计这间“一室户”不会超过二十五平方米,被三个书架一占,大概就剩下五平方米了吧。屋顶低矮,日光灯“气血不足”,两张陈旧的书桌分明是学校里用的那种单人课桌,倒是各配了一盏小台灯。鹿原在其中一张桌子边坐下,发现桌上有个肮脏的白瓷茶杯,内壁黑得像煤矿坑道,再联系起空气中那熟悉的气息,吃惊道:“这里能抽烟?”岑老师正在擦桌子上洒出来的热水,“嗯”了声,手一指。鹿原转头看到最近的一个书架的侧面贴了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了六个大字,“此处允许抽烟”。鹿原不懂书法,看不出字的好坏,但这种存心和主流做法对着干的精神瞬间感染了他。到了这时他才发现一个刚才忽略了的情况——这些书架上没有一排排竖着摆放的书,全是些纸,一摞一摞堆在那上面,用红色或白色的塑料绳捆着,乍看上去像等着扔掉的旧考卷。
“那个……”鹿原不自觉地站起身,指着书架问。
“哦,小邱之前没跟你说么?这全是我父亲收罗的人家的稿子,被退稿的、人家送的,反正都是些没人要的东西,他就爱这个。”岑老师招呼他再次坐下,“这个是我们家老房子,我父亲搬去我那里以后,就把这里改成了他的阅览室,他说叫图书馆,反正他高兴就行,这一开也开了好几年。”岑老师摆手谢绝了鹿原递过去的烟,说:“不不不,我不抽烟。我父亲快八十的人了,但身体还好,他每天上午会到这里来。其他时候都需要有人看着,虽然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我们家大人上班、小孩上学,没办法,只好雇个人,用时髦话说叫兼职。以前找过一个文理学院的学生,但小伙子没定性,在这里太冷清,他待不住,就走了。当然,我们给不起很多钱也是个原因。”岑老师说到这里抱歉地笑笑,这个伏笔埋得有点生硬。见鹿原没有接话,他又赶快转过风向:“不过你是小邱介绍来的朋友,我是放心的,他说你需要个地方安心写写东西,哈哈,我们这里没别的好,就是安静。当然,酬劳也不会亏待你,一个月八百,你看可以吧?”
鹿原一怔,他以为对方最多给个五百就了不起了,这个开价叫他喜出望外。他放下矜持起身去握住岑老师的双手:“可以可以,已经很多了。”这个价格足够说服他自己:你又不是来当馆长的,你就是找个地方度过一段时间,写完小说。岑老师说:“没事没事,小邱的朋友嘛。”为了确保无误,他问鹿原能不能拿身份证给他看下。鹿原翻出证件递了过去,岑老师边扶着镜框一侧,边仔细审视,就差把号码一个个念出来了:“陆篆,这个名字好啊。八二年,哟,真年轻,小伙子又那么帅,啊?哈哈……”鹿原羞赧地挠挠头,心想无论谁和身份证照片比起来都会显帅的。岑老师还了证件,又摸出三百块,说:“这是预付的钱,你收好,收好。”除了问房东要押金,鹿原已经很久没从陌生人手里收到这么多钱了,拿过来正要折好,目光落在岑老师看上去有十年历史的夹克衫和灰蒙蒙的旧皮鞋上,心里冒出一个大胆又符合逻辑的猜测。但他没有多问,把猜测和三张钞票一起塞进了牛仔裤口袋。
三酒在电话里说的包住,其实就是住在这间屋子里。行军床已经备好,就叠放在角落里,岑老师说边上的小柜子里除了枕头还有条旧被子,晚上冷的话可以加盖。喝水有电水壶,就放在桌子上。水龙头在楼下公共厨房,最靠门口、水管上缠着蓝布的那个就是他家的,但水流量有点小。公共厕所要再往巷子里走五十米,晚上没灯。“条件艰苦,还请克服一下。”岑老师说。鹿原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平时……来这里的人多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应该不太多,只有我们家老先生知道啦。”中年男子环顾这间房子,还有那三排最占地方的书架,神情不是刚才的客客气气,而是一种无奈。鹿原猜想,要不是父亲弄了个诡异的图书馆,这间房子他大概是打算租出去赚点小钱的,也许就专门租给自己这样的落魄小青年。可他现在却要付钱给这个小青年,梦想与现实的落差太大。连这个收了钱的小青年也在想,搞这个图书馆,意义何在?不过在岑老师走之前,新上任的管理员还是有点不太放心,画蛇添足地问了一句:“岑老师,这里的‘书’……我都能看吧?”
二
所谓的图书馆东西宽约四米,南北纵深长六米左右。房门开在西墙偏南,书架靠着东墙北段。南面有扇窗,给屋子带来光明和稀薄的温暖。一张小桌子就在窗下,有烟灰缸,是贵宾席。另一张靠着东墙,充当“僚机”。北头有个小柜子,柜子里是枕头被子,柜子上的旅行包塞着鹿原闯荡江湖的全部家当:衣服、袜子、牙刷、毛巾、一沓稿纸、几支水笔、一本夹着钱的1997年版《白鹿原》。鹿原对着这个“螺蛳壳道场”考察了半天,确定了布局的最优方案,把靠墙的桌子搬到了书架西侧的过道里,腾出来的地方放行军床。然后才踏踏实实一头扎进那三排书架之间。他已经在附近的兰州拉面馆吃过了晚饭,别家厨房传来的炒菜香气无法叫他分心。可仅仅半个小时之后,他就对这些馆藏感到些许失望。它们大部分都是些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回忆录、质量参差不齐的散文和杂文集,以及他根本看不出好坏来的诗歌。
那些自传体小说像商量好了似的,齐刷刷这样开头:我叫某某某,原名是某某,某年某月某日我降生于某省某县某乡某村,按干支纪年那年应该是某某年。老家附近有个某某山或者某某河,景色如何如何。某朝某代某名人在这里干过什么靠谱或者不靠谱的事迹,传说还怎么怎么的。我们这个家族打某个朝代在此定居,有个什么祠堂,祖上出过那谁谁谁和谁谁谁(炫耀官职)。我的太祖某某某干了件什么事,太奶奶立过什么牌坊,我的爷爷又怎样怎样了,我爹是他第几个儿子,爷爷一共多少子女,哪支哪系,按族谱我爹排什么字辈,我排什么字辈,我出生那年家里谁谁谁也如何如何……鹿原觉得还是看普鲁斯特的书更振奋人心一点。还有些纸张发脆的科幻小说,以21世纪高中生的水平而论可能还算不错,作者名字都很质朴。这些作品每份都是手稿,稿纸五花八门,从印着罐头厂红头名字的红线信纸,到统一的黑色和绿色方格文稿纸,应有尽有。笔迹是个更有意思的线索,有的作者明显受过良好教育,钢笔字笔笔端正有力,即便有大段的修改,也是增删从容,不失规整。有的人就差点了,字迹透着扫盲班的风格,开篇第一段里能读出半打错别字,被人用铅笔勾出来,铅笔字很稚嫩,大概是家里的小辈。小孩子没耐心,改到后面就坚持不下去了,二十几页往后铅笔字彻底绝迹,错别字如漫山花开,却无人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