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床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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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那时她深藏一个梦想,

长大嫁个小连长,

在外勇猛粗鲁,

在家多情如诗人。

万红调到贵州的第二个星期就收到了陈记者的电话。他告诉万红,一切都办妥了,调令很快会下达。他还说他曾写的那篇质疑张谷雨是不是植物人的报告文学已经改成了电影剧本,不久就要拍摄。他说他把万红和张谷雨调到北京,也是有私心的,他需要她提供细节。“小万,我怎么可能对你没私心呢?”他说着便哈哈大笑。万红顺着几千里长的电话线都听出这是个发了福,常吃宴会的陈主编的笑声。

万红把植物人的护理技巧教给了一名特别护士——那个歌星的歌迷,然后就准备向医院请假,去云南接替那个护理员。歌星的女朋友来到这个四面环山的军队医院,认为歌星在这里休养最理想,因为她想把歌星成植物人的消息暂时瞒住歌星的父母,也对各种媒体暂时封锁。所以对56医院所有歌迷的签名请求,她都答应下来,模仿歌星的笔迹,日日夜夜在那些笔记本,T恤衫,军帽里子,手帕,明信片上签名。歌迷们合影的请求,她也偶尔应允。先替歌星化上大浓妆,在浓妆上架一副歌星一贯戴的、他的形象符号墨镜,然后把病床摇起,让歌星半坐半靠在花丛里。头上的绷带是必要的,因为照片发到各报,只说歌星在车祸中受了伤,养伤期间接受歌迷膜拜。

这就是万红离开特护病房时的最后场面。她从水泄不通的歌迷里走出来,一群群的歌迷还在往楼梯上涌,体重过轻的万红几乎被人群夹带着倒退回楼上去。

在歌迷群里,她突然看见一张熟脸:那个护送谷米哥回乡的护理员。

“你怎么在这儿?!”万红大声问道。

“刚回来!”

“不是叫你在那里等着,等我去跟你交接班吗?”

“……他们叫我回来的!”

万红明白了,她是赶回来瞻仰歌星的。回来晚了,歌星很可能给转到北京的大医院去。

“他们是谁们?”万红一伸手,揪住护理员。

“你干啥子?”护理员使劲一甩手。她为了合影专门换了镶花边的连衣裙,头发也是现烫的。

“谁叫你回来的?!”万红仍拉住她的胳膊。她可不那么好甩掉。

“病人家属啊!”护理员说着,脸朝楼梯顶端看,那儿有人在喊:“排队排队!”她又说:“人家家里不要我住,未必我赖在那儿啊?”

原来他们没有把谷米哥送到县里的医院。弟弟、弟媳一定觉得,无非就是几根管道插来插去的事,没什么难,学学就会了。两万块给了县医院,无非也是几根管道。这么轻闲的工作赚这么高的工资,他们全县人几辈子都没听到过。

护理员终于摆脱了万红,挤过去排队了。万红对着她圆乎乎的年轻背影大声说:“你们害死了他!”

这一声嚷使人们静下来。楼梯形成一个梯形教室,万红的讲台在教室最低处。

万红冲着护士员红润空白的脸说:“你知道你害死的是谁吗?是个大英雄!”

万红说完一步三阶地跑下楼梯。一小时之后,她已经坐在摩托车跨斗里,飞奔机场。有一班飞昆明的飞机下午起飞。摩托车在盘山公路上飞旋,整个旅途像是一场惊险杂技。歌星就是在这样的盘山公路上摔成植物人的。骑摩托的俱乐部放映员告诉万红。

几百里山路转下来,万红一头白发给吹得向后摆去,想恢复原样都不行,如同山顶上长年被风塑造成的松树枝,全往一面倾斜。她穿着一身正规军装,严严实实扣着大盖帽,背着一挎包换洗内衣,拎着一个急救皮包。里面装着强心针、破伤风针剂,各种消炎药,抗疟疾药。穷困山区所能发生的一切急症,她都准备了治疗措施。

她来不及等到领导的批准就上了路。也许她登上飞机领导才会看到她的请假条。她写道:“英雄张谷雨连长生命垂危,请批准我立即前往急救。”

飞机却没有按时起飞。因为贵阳下雨,能见度太低,飞机延误到第二天中午。等飞机降落在昆明,已是傍晚,所有长途汽车都停发了。万红看着候机厅大钟的秒针转了上千个圈。

当万红坐在50年代制造的汽车上,被旅客称作“大军阿姐”时,她莫名地感到一种熟识感。车窗外的茶园,烟田,一阶阶的绿色,石缝里有撮土,就种着作物。这就是谷米哥祖祖辈辈的生活。谷米哥一次次从部队回乡,眼前掠过的,正在掠过她眼前。

山路越来越窄。公路变成了泥土小路。50年代也截止在一个镇子上,续下去的是19世纪、18世纪的马车。马车又换成人类更早的交通形式——马帮。到达只有一条小街的乡政府时,万红的军装缝里全填满了土。一个小学校里传出琅琅读书声。几十年前,那声音中有一份来自谷米哥。学校围墙上贴着烟草收购消息,兽医广告,手扶拖拉机租赁广告。但漆在墙上的大字还十分鲜艳:“向英雄张谷雨同志学习!”

乡政府屋檐下,一根绳上牵拉着几张彩色纸条,墨迹被雨冲化了,但拼拼凑凑还能读出意思:“欢迎英雄张谷雨同志回乡!”

这个穷乡僻壤一直为张谷雨骄傲到今天。

万红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山窝窝找到了知音。

她被几个放学的孩子带领,找到了谷雨村。十四年前,张谷雨的事迹传到此地是三个月之后,又过一年,这里的人才知道张家的谷米子已是全国人人皆知的英雄,因此把村子重新命名为“谷雨村”。谷雨村一共五十几户人家,张谷雨的弟弟弟媳住在村子北边,半山腰上。进村后,万红身后跟着的人群渐渐壮大,奶孩子的女人,弓腰驼背的老人,赤条条的孩子,还有绿色云雾般的苍蝇。

女人们叫学生们去找某某大爹。万红很快明白这位大爹是村干部。老人们又叫几个无毛猴子般的孩子去叫谷米子的弟弟、弟媳,把门口的牛粪铲一铲,大军阿姐来了。

孩子们除了泥土什么也没穿,一身无牵挂跑得飞快,不久就消失在山坡的竹林里。一个女人告诉万红,竹林到了,谷米子兄弟家就到了。

傍晚已经来到竹林里。一摊牛粪上有一个完整的小脚丫印子。万红已经谢了村邻们一百多次,请他们留步,她已经看见那屋子了。

这时听见一个童音隔着几丛竹子传过来:“死啰!”

万红一只手马上抓紧身边的一棵竹子。整个竹林被她抓得哆嗦起来。竹子是真正十指连心的植物。

她往前走了几步。人们全站定了。

另一个童音加入进来:“死啰!”

万红脚底板一陷,也没去看,无非是踩进了牛粪。不会吧?谷米哥死了?夕阳正好的黄昏,它没有死亡的滋味呀。

万红不知怎么进了院门,进了满地徜徉着鸡群的屋。一堆胶皮管子乱糟糟地扔在地上。两台仪器似乎歇了很久。

迎出来的是弟媳。她一句话也没有,看了万红一眼,马上把身后的门让开。那是房子中最体面的一间屋,门口拦了一块板,不让鸡和猪进去。弟弟、弟媳是想好好待哥哥的,那些“欢迎张谷雨同志回乡”的彩纸和纸花给贴了一墙一屋子。他们不像城里人那样,把谷米哥当植物。他们毫不嫌弃他,也不歧视他,相反,他们相当敬畏他。错不在他们,在于一会儿停一会儿来的电,仪器停了,谁也不知道。

那顶细罗纱帐已经成了深褐色,帐顶垮塌成一个弧形,在中间形成锅底。

谷米哥身上蒙了一条白床单,头和脸都蒙上了。床单从医院到这里一水也没洗过。

万红蹲下来,一手扶住床边,一手掀开床单的边。她的手特别轻。床单下露出谷米哥的右手,她把自己的手握上去。慢慢地,床单又撩开一些。她怕自己受不了,所以让自己一点点来,一点点接受事实。谷米哥的整条胳膊都露了出来,万红看见那刚刚冷下去的肌肤上布满蚊子叮咬的丘疹。她几乎忘了谷米哥已不再有疼痒,马上撩起床单,看看蚊子究竟把他祸害得怎样了。祸害是全面的。谷雨哥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免遭蚊子暴饮暴食的肌肤。它们连他的脸都没放过,谷米哥的脸肿得她不认识了。

她听见谷米哥的弟弟回来了,弟媳在低声跟他讲着什么。她听见弟弟走进门,却在门里站住了。那些童音的窃窃私语在房子周围说着“死了,死了”。渐渐地,她听见巨大的蚊群回来了。她只握着谷米哥的手,半坐半蹲地把脸靠在床沿上。床边挂的“欢迎英雄张谷雨回乡”的彩纸被蚊子撞得“沙沙”作响。

英雄张谷雨的追悼会在他出生的村委会召开。出席追悼会的人除了张家亲属和万红,还有张谷雨的小学老师,三个小学同学,最高首长是村支部书记,而村支书口口声声称万红为老首长。骨灰盒上方挂的照片是一张放大了的正面像,十八岁的张谷雨平视未来。万红看着照片中的谷米哥,他在照这张入伍照的时候,她多大?在哪里呢?那时她在成都,在一所专门为援藏干部子女开办的学校读初一。那时她深藏一个梦想,长大嫁个小连长,在外勇猛粗鲁,在家多情如诗人。她将陪他从连长做起,做到营长,再到团长,她陪他去边疆,去前沿,最后看着他成为将军……假如他作战受伤,或残废了,那似乎更称她的心,她的万般柔情就更有了去处。

村支书没有书写的悼词,一开口就是:“谷米子,从你在我家自留地竹园里偷竹笋那天,我就晓得你长大不是大英雄就是大土匪:我怎么揍你,你就是不吐口同你作案的娃娃是哪家的……”

三个同学和老师被逗笑了,万红却哭起来。她是追悼会上唯一一个流泪的人。对于其他人,张谷雨早在十多年前就牺牲了,现在进行的不过是推迟的火化,推迟的追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