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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钱走后不久,老额吉终于从人们说话的语气中知道了孟生和红格格的事。她挪动着硕大的身体跺着一双蒙古大脚逼着红格格说,你给我说,孟生哪儿去了?我一直以为他在牛犋里打粮收租子,可从牛犋里回来的渠头(牛犋中设渠头和跑渠口的等职务,负责水利、土地、种植和税收)回老柜来给我交银子,说,孟东家病得都迈不开腿了,还是趴在马上走了。我还听卖糖葫芦的唐富贵说,我们家的新女婿没来得及入洞房就被唱二人台的亲圪旦勾走了。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咋回事。
红格格正在穿针引线,她在给全家人缝制冬天的棉裤,当然也有麻钱的。听了老额吉的话,她眼里的泪水噼里啪啦地掉进暄白的棉花里。
老额吉不依不饶说,你说话呀,夜壶都有嘴儿呢,你给我说,到底咋回事。板凳,给我套车,我上牛犋找他去。
红格格咬断线头说,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老额吉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双手拍着地皮,花白的头发散乱了。我的老天爷呀,我怎么向我的闺女交代呀。孟生这个驴日的,挨枪子儿的,是我把他侍候长大的,我喂大的一条狗他回过头来咬我呀。瘦猪瘦狗能扶,这瘦人不能扶,他瞎了他的狗眼,他不识我的金香玉,迷上了一个戏子,这匹叫驴,戏子是看的,不是用的,他听说哪个戏子是正经东西啦?
老额吉哭着骂着,下巴抖得像把筛子。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喊板凳,她说,板凳,你给我过来,你把那个枪崩的孟生给我找回来,我要剥他的狗皮当褥子铺,我要把他的骨头捣成泥给我的闺女和女婿添坟。还有你那个兄弟苗麻钱也给我找回来,他也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狼,我让他带着牲口出去躲大水,他可好,骑着我的大儿马走了个一干二净。
板凳说,老额吉你放心,麻钱哥对开渠感兴趣,他肯定是趁着雨水大观察地形去了。
老额吉说,那我也担心我的大儿马掉膘呀,大儿马是我女婿骑过的,救过我孟家的呀。
麻钱走后,板凳其实是挂念他的。他如果回来了,板凳会高兴,毕竟哥俩在一起他心里有主心骨。如果麻钱不回来了,他也高兴,显得他更加朴实忠诚。总之板凳的心情很好,大雨过后房舍仓圈都受到损害,他在不停地找活干,整个一院房子让他整理得焕然一新。磨房碾房牲畜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干,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啊。他的好名声不胫而走,马上有殷实人家捎话来,要招他做上门女婿。后套的当地人有个习惯,愿意给闺女招口里来的后生当上门女婿。这有几点好处:一是闺女不出阁不用受婆婆家的气,闺女不白养还能得半个儿子,生下的孙子姓女方家的姓;二是口里来的后生勤劳能吃苦,比当地的男人毛病少。
老额吉听到有人家问板凳的八字,她有点舍不得。于是就去征求板凳的意见。板凳正在低着头铡草,他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侍候老额吉到老。
板凳有自己的小算盘,在他没有自己的土地之前,他不会考虑成亲的事。一个穷光蛋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呢,歪瓜裂枣的,还不如没有。等自己混出人样了,娶一个小家碧玉,人样好家底厚,陪嫁就够吃十年八年的。要是运道一高娶上像红格格这样的大家闺秀,从此祖坟上冒青烟,算是改换门庭了。想到这些他浑身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当老额吉问他年底工钱用实物结算行不行时,他说,我不要工钱,我干上几年给我折成地行吗?老额吉说,那你过年回家不给家里带点钱或粮吗?板凳说,我和我麻钱哥商量好了,不发财不回口里。老额吉听了板凳的话,嘬着嘴一半是惊奇一半是称赞地对红格格说,这后生精明啊,他不要鸡蛋他要的是母鸡,这个后生以后是个人物啊。还有那个麻钱娃,也是个才地(人才),他思谋着开渠,有眼光啊。他们哥俩一个踏实,一个精明,我们这么多年雇了那么多长短工,还没有能赶得上他俩。就是不知道麻钱娃到底哪儿去了,我的大儿马肯定掉膘了。
板凳在红格格的洞房夜给孟生下了暗套后,心里挺害怕的。他不知道孟生会不会水,即使会水,猝不及防地连人带马从桥上栽下去也是九死一生。他暗中打听孟生的下落,终于他打听到,孟生还活着,只是病得很厉害,好像腿断了,骑不成马,只能趴在马上。他还是跟着亲圪旦,亲圪旦到哪儿他到哪儿,为了混到戏班子里去,他开始学丝弦。亲圪旦取走了他的魂儿,见到他的人说他瘦成一把二胡了。渐渐地对孟生的愤慨变成了同情,孟生是个可怜人呀,他喜欢一个心爱的女人有什么错呢?可老额吉让他找孟生他还是有些不愿意,他希望他去喜欢亲圪旦去,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可板凳拗不过老额吉。板凳说现在天冷了戏班子不出来演戏了,上哪儿去找啊。老额吉说,不出来演戏了并不是那个勾魂鬼死了,打听他们在哪儿,把那个贱骨头用绳子也要给我捆回来。
听说板凳要出去找哥哥,红格格溜下炕出得门来。板凳以为她负气阻止他,可是没有。她把簇新的棉袄给板凳穿上,说,快去快回,见了孟东家转告他,就说我让他回来,解除我们的婚约。我们以后各自成家,就在这个院子里一起过日子,阿爸留下的家产有他的一半。红格格怕板凳记不住,重复了一遍又让板凳说了一遍,才和老额吉把他送出门来。
板凳穿着红格格做的棉袄暖乎乎的。红格格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板凳骑着一头骡子先找到卖糖葫芦的唐富贵,他是义和隆的半道街,他走街串巷的啥都知道。谁家的公公和儿媳妇在马圈里睡觉生了个六指啦,谁家的闺女是个石女让婆家休啦。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他能倒清楚亲戚之间的称呼关系,比如,一个寡妇带着闺女嫁给了一对父子,寡妇嫁给了儿子,父亲娶了闺女,后来他们分别生下了儿子。如果有人问他这么复杂的关系怎么称呼呢,他就来劲了。他说我如果是那个娶了寡妇的儿子,我的老婆成了她公公的丈母娘,她闺女成了我的继女和继母。继母的儿子成了我的弟弟和我老婆的外孙。我的儿子成了他祖父的小舅子,和他自己叔父的叔父。我父亲提到他叔父的时候说是他的小舅子。我的儿子叫他的姐姐做奶奶。我现在是我继母的继父,我孙子的哥哥,我老婆是她女婿的女儿,是她孙子的姐姐,我是自己的爷爷,我弟弟的父亲,我儿子的侄子,我的儿子是我父亲的小舅子——你可以随便问他,他掐着指头能算清楚。
现在板凳买了他的两串糖葫芦嘎吱嘎吱地吃得龇牙咧嘴。
唐富贵说,咋,这么早就领工钱了?
板凳说,没有,营生做完了,出来动动筋骨。
唐富贵说,咋,营生还能做得完?营生营生要是不往出生还叫什么营生,我的祖先死了几十茬了都是让营生做死的,他们到死还没把营生做完。
板凳说,反正也是个做不完,还不如慢慢地做。我这几天戏瘾大得很,看看哪里有唱大戏的,伺候一下眼睛和耳朵。
唐富贵说,唉,亲圪旦戏班子倒台了你上哪里看戏去,这年头也真是日怪,一根水萝卜一样的亲圪旦原来是个男人身子。
板凳嘴里吊着半个舌头,惊得半天说不上话来。咋,亲圪旦是个男人身子?不可能,我亲眼见过亲圪旦,七仙女下凡。
唐富贵摇着头说,后大套的男人哪一个没见过亲圪旦,多少男人为了她把老婆闺女都卖了,你们家孟掌柜不也是一个?可前几天人们发现她是个男人,把戏班子都砸了。
板凳说,咋,脱下她的衣裳看啦?她长着咱们男人的东西啦?
唐富贵说,那可不长着咱们男人的东西。据说演到换场子的时候,亲圪旦上茅房。乌兰脑包的一个戏迷耳腾一直蹲在茅房的墙根下,因为他看见亲圪旦在上场前口渴了,一口气吃了两只白生生的大蔓菁。他思谋着亲圪旦肯定得中途上茅房。亲圪旦一进茅房他就跳进去抱住了亲圪旦的肉身子,耳腾为了亲圪旦把亲生闺女都卖了,就是想抱一抱亲圪旦的肉身子。可是耳腾发现亲圪旦的奶子是假的,是两口袋荞麦皮,胸脯像大盛魁卖的木头搓板。他伸手往下一摸,乖乖,一坨子肉,比一只猪腰子还大。耳腾从茅房里奔出来连哭带嚎:我日他妈亲圪旦,他是个男人。男人们愤怒了,他们围住了亲圪旦,扯下了他的裤子。耳腾一蔓菁把亲圪旦打得昏死过去,三天都没醒过来。戏班子散了,戏班子里的人到处找饭碗去了,戏迷男人们上了当受了骗也一个个窝着脑袋回家了,听说只有你家孟掌柜还在乌兰脑包等候着,这人真是日怪呀。那海纳花一样的红格格就拴不住他的心,男人真是日怪呀。
板凳骑着骡子赶到乌兰脑包,找到他丢裤子的车马大店。掌柜的说,有一个叫孟生的人带着另外的一个人刚走,说是要送那个人回神木老家。板凳忙问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掌柜的说,两个人差不多,男不男女不女的,可能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一对太监。现在就有一些当年的太监流窜在外,腰里别着宫里皇帝和娘娘用的御器,到我们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卖个好价钱。
板凳不明白,短短的两个多月,孟生怎么就由一个大男人变得不男不女起来。他明知道亲圪旦是个男人身子,他还送他回什么神木老家,真是跟上鬼了。更犯愁的是,他这样回去怎么向老额吉和红格格交代呢。最后他拿定主意,不能实话实说,老额吉要是让他到神木去找怎么办呢。他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孟生回来,他回来还要分去红格格的一半家产,亏死了。他打算回去告诉老额吉和红格格,戏班子倒闭了,树倒猢狲散了,谁都不知道孟生哪里去了。或者就说亲圪旦和孟生都让人打死了,有人在长胜渠里看见他们胀得像猪尿泡一样。这样红格格就死心了。
板凳在大后套转悠了两天,他怕骡子把粪拉在外面,他脱掉贴身穿的汗衫做了一个布兜,吊在骡子的屁股下,这样骡子的粪就落进屁兜里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天上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但冷得刺骨。板凳回到孟柜正是掌灯时分,没想到他和麻钱同时进门。
2
麻钱看到板凳刚想叫声兄弟,人就从马上跌下来。板凳拽起麻钱,他吓了一跳,麻钱的身上还穿着单衣,人烫得像火炭一样。大白狗欢儿叫起来,老额吉听到动静知道是板凳回来了,她披了棉袄,一只手用大襟捂着嘴,另一只手提着顶门棍,急颠颠地跑出来。她以为板凳背着的人是孟生,她抖着声音骂着,你这个没头鬼死不回家的你还知道回来,她颤巍巍地扑上来就要打。板凳说,老额吉别打,这是我麻钱哥,他病得厉害。老额吉扬起来的顶门棍在空中迟疑了一下还是落在了麻钱的屁股上。她说,麻钱也该打,他也是一只喂不熟的狼,要不是病得快见阎王爷了他还不回来呢。我是怕失了我四条腿的大儿马,两条腿的人不稀罕。
板凳把麻钱背进厢房放在炕上,老额吉抱着一捆红柳随后进来。她蹲在灶旁烧火煮姜汤,她抬起头来盯着板凳看。板凳明白她急于想知道孟生的消息。板凳一张嘴把本来编好的话忘了,他原原本本地把他听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说得很急,中间还被噎得打了一个嗝。打第二个嗝的时候,他和老额吉同时看见红格格站在门口。老额吉全身抖动得像筛糠,她埋下头去,没说一句话。
红格格搀起老额吉,老额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说:
我咋还不死呀,我是个白头牛(不吉祥的意思)。当初我刚成亲,男人从天黑开始拉肚子,第二天早上就拉出一堆肠子,晌午就咽气了。我肚子里的娃都四个月了,是个小子,可没想到我撅起屁股放了个屁,娃就掉在茅坑里了。自从我进了这个家门,男人们死的死走的走,我的阴气太重啊,我咋还不死呀,让龙抓(雷劈)了我就好了。老额吉跪在院子中央,她向着锅底似的天啊啊地哭着,老天爷呀,我连一只蚊子都没捏死过,保佑我苦命的娃吧,保佑我的红格格吧。红格格扑进老额吉的怀里放声大哭。
听着她们的哭声,板凳和麻钱也背着对方抹着眼泪。麻钱说,我不该把孟生那狗日的从渠里救上来。
板凳说,咋,是你把他从水里救上来的?
麻钱说,我把那狗日的当一只蛤蟆捞上来,我把他劁了。
板凳上来捂住麻钱的嘴,眼睛向外瞟了一眼,趴在麻钱耳朵上说,难怪人家说他不男不女的像个太监,麻钱哥你太日能了。咱俩干的是同样一件好事,是我把他用一根绳子绊进义和渠的。但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让别人知道就是犯了王法,我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让这件事沤到肚子里。
麻钱说,我们是兄弟,你是我的胳膊我是你的腿,我们谁也不能出卖谁。
两个后生伸出手在空中用力一握,相对笑了一笑,心离得更近了。
板凳和麻钱把老额吉红格格扶在厢房的炕上,炕烧得很热。红格格钻在老额吉的怀里,羞得不好意思露出脸来。板凳把就要生产的黑头羊拉到地上,铺了麦秸,就让它在地上下羔。四个人坐在炕上,板凳从自己的褡裢里拿出他给两个主人的礼物。给老额吉的是一顶平绒帽子,给红格格的是一双洋线袜子。板凳说,麻钱哥,我不知道你回来,没给你买东西。
麻钱知道板凳比自己会来事,他就没想起来给主人买东西。但他明白,板凳能给主人带来帽子,他能给主人带来面子。于是他对老额吉和红格格说,我要给孟家修一条大干渠。
黑头羊要分娩了,它时高时低地呻吟着,声音痛楚而柔软。
起初大家没有听清楚麻钱说了句什么。是红格格从老额吉的怀里抬起头,她第一次把眼光长久地放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她发现这个年轻人长得虎头圆脑,眼神明朗,直抵人心。板凳跟他比起来就纤秀得多,书生一般。
麻钱又重复了一遍说,我要给孟家修一条大干渠,渠路基本定在了旧兆河渠。
红格格说,你咋知道阿爸生前就想修一条渠?
老额吉说,阿弥陀佛,我女婿就是想开一条渠到包头兑银子,才赶上那个枪崩的传头子病(鼠疫,黑死病,据说头一低就死去)的。可怜我那儿把银子捆在马背上才让孟生带回家。直指望那个没头鬼孟生能了我们全家的心愿,没想到他是一条不会摇尾巴的狗,再让我见到他我非敲塌他的天灵盖。
板凳说,我麻钱哥这一段日子出去干的是正事,两个孟生打烂也捏不成我一个麻钱哥。
老额吉对麻钱说,你说说具体咋个开法。